沒錯,樂器王者——鋼琴崩盤了,在“搶孩子”這件事上。
“學琴的和買琴的,彷彿一夜之間憑空消失了”某樂器協會的副秘書長說道。
新年才過,鋼琴就因銷量斷崖式下滑,登上熱搜。
一切似乎很突然,但早在2013年就有跡可循。
兩大曾經佔據中國鋼琴市場半壁江山的國產鋼琴龍頭企業,去年已經開始有些繃不住,體現在不太樂觀的銷售業績上。
珠江鋼琴2023年前三季度營收同比減少31.47%,淨利潤暴跌九成。
海倫鋼琴前9個月營收同比下降21.99%,淨利潤同比下降24.73%,預計2023年全年公司虧損範圍將在7750萬~9750萬區間。
從全民熱捧到一朝遇冷,鋼琴的塌房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而影響鋼琴熱曲線波動的因素,每次都直指一個階級——中產。
可以說,鋼琴熱成也中產,敗也中產。
鋼琴的崩盤,不僅在上述A股主機板只有的兩家鋼琴公司的慘淡業績上,還在哀鴻遍野的鋼琴廠和二手市場上。
有博主發文稱:一個鋼琴廠的老闆痛哭鋼琴徹底崩盤,去年一半鋼琴廠倒閉。這也是鋼琴上熱搜的起因。
事實也確實如此,那些80年代風靡全國的民族鋼琴品牌,如幸福牌鋼琴廠、施特勞斯及其背後的上海鋼琴廠早已淡出大眾視野。
如今,在某二手交易平臺上,賣家一股腦甩賣清倉的現象,也讓人或多或少感受到了鋼琴正在經歷買賣寒冬。
即使價格直接腰斬,4、5萬買進的鋼琴,5000元出手,還送琴凳送節拍器,諮詢購買的人仍舊寥寥無幾。
一手市場冷冷清清,二手市場一潭死水,就連鋼琴教培老師也直呼“日子不好過”。
鋼琴行業資深教培師陳真華表示:“10年了,物價一直在漲,課時費卻沒漲過。以前200元/小時,現在還是200元/小時。”
“如今,越來越多的孩子選擇參加少年宮的集體課,為了留住學生,都得哄著學生和家長。”
對此,具有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錄音藝術專業背景,在石家莊從事鋼琴教培十餘年的閆荷也深有感受。
她有一個小本子,專門用來記錄每個學年學生減課的次數。
2022年,她一共授課597次,到了2023年,這個數量腰斬降至275節,足足減少一半多。
整個鋼琴行業,肉眼可見、肉身可感地崩盤,其背後都離不開一個功利基因。
在人們的印象中,鋼琴是一種貴族樂器,有人認為這是資本炒出來的消費陷阱。
其實不然,8世紀初,義大利樂器製造師克里斯托弗裡發明了鋼琴,其初衷正是為了滿足王公貴族對音樂的高雅享受。
在當時,鋼琴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眾收藏品,只有皇室贊助的音樂家和工匠知曉它的存在。
這也註定了它一出世的高貴身份。
之後,隨著戰爭爆發樂器被搜刮充公和工業革命浪潮的席捲,鋼琴逐漸走進大眾視野。
也就是在那時,有一個新階級硬生生被造出來——中產,用來區別於掌握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和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工人階級。
中產借力於歷史機遇推升的資產泡沫完成財富積累而產生,說白了就是高階打工人。
但好比差生不好聽,叫後進生;窮人不好聽,叫待富族一樣,“中產”這個名詞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以,中產一直被認為是一個底子薄弱的存在。
高不成低不就的他們也因為身份焦慮,喜歡模仿、追逐上流社會的消費習慣。
而鋼琴,作為一種貴族符號,無疑是布迪厄所謂的“文化資本”的絕佳象徵。
它自然地承擔起中產家庭對階層地位的想象,被視為強調自身與工人階級區隔的品味象徵。
於是,家置一架鋼琴,成為中產階級彰顯自己身份和地位的象徵;會彈鋼琴,也相當於手握一張上流社會的入場券。
這波功利化催生起來的熱潮,伴隨著80年代世界文化交融的大環境,在中國有過之而無不及之勢。
最為典型的例子便是如今在國際上大放光彩的中國鋼琴家郎朗,出生80年代瀋陽普通家庭的他藉助鋼琴成功跨越階層,父親苦心栽培他的故事被人們津津樂道。
父親在郎朗兩歲時就痛心割肉花3千元為他買鋼琴;每天監督陪練好幾個小時,甚至在郎朗貪玩不練時,以死相逼;辭去公職成為北漂,只為求師……
這些看起來瘋魔的培育方式,在當時卻鼓舞著無數中國父母效仿,誰都在期待自己的孩子成為下一個郎朗,即使機率只有“萬一”。
這股狂熱,乘著1989年“器樂類業餘九級以上可在中考加10分”的政策東風,達到巔峰。
“分分分,學生的小命根。”
“1分可以甩掉上百人,10分相當於直接坐上火箭!”
……
鋼琴成為中產家庭“進可跨越階層,退可升學加分”的“明星產品”。
家在深圳的趙靈至今還記得,2009年,居住的同一棟樓裡,同輩的孩子不過10個,學鋼琴的卻有6個。
也是在這一年,父母咬咬牙,拿出半年的工資——5萬多,為她購置了一架海倫鋼琴。
趙靈10平方米不到的臥室在塞滿書桌、書櫃、床的情況下,還要擠下這一龐然大物,她十分不樂意。
可這也不是趙靈能決定的事。
這家鋼琴自從來到李月家裡後,父母就一直把它當佛像供著。
而顯然,在寸土寸金的一線城市裡,鋼琴的放置成本遠遠要高於它的購買價格。
若是再加上每小時上百元的課時費,以及“過九級”的時間、財力和精力投入,對於大多數家庭來說,學鋼琴是一件負重前行的事情。
但不少父母展現出“砸鍋賣鐵也要學鋼琴”的決心,甚至民間流傳著“一位母親當掉所有的金銀首飾給孩子學鋼琴”的故事。
這波功利泡沫不斷膨脹,鋼琴行業出現了空前絕後的虛假繁榮。
極盛背後,行業“潛規則”潛滋暗長。
一個略會鋼琴彈唱皮毛的幼師,只要花幾千元參加音樂學院的外包培訓課,就能為自己套上一件學歷金鐘罩,華麗轉身為“某某音樂學院”的畢業生,身價隨之水漲船高,和專業老師賺著一樣的課時費。
“實際上這個國內著名的藝術學院,每年的畢業生才多少呀!”瞭解行情的閆荷無奈地說道。
除了被包裝的老師,考級市場的水也很深。
多次擔任鋼琴考級評委的陳真華就表示:“有的機構會暗示儘量減少不透過率,否則影響以後合作機會。”
別看考級機構吃相難看,但也不吃獨食。鋼琴老師每介紹一個孩子去考級,都會給到相應的回扣。
亂象叢生的,還有二手鋼琴生意。
“一臺只值幾千元的二手鋼琴,只要稍微修補破損的地方,重新上漆,取個洋氣的名字,如貝多芬鋼琴,就能賣到3、4萬。懂行的都不會買以音樂家命名的鋼琴。”做了十多年鋼琴二手生意的馬克維透露道。
而這類鋼琴卻出乎意料地賣得火爆,因為這裡面往往有鋼琴老師為其背書。
一臺鋼琴賣3萬多,鋼琴老師可以拿到1萬元的提成,商家也可獲得近2萬的利潤,“油水特別多”。
即使沒有教師這一中間環節,想要逃離商家對暴利的窮追猛打也不容易。
有些商家特意將雅馬哈等大牌鋼琴的音色調散,然後向顧客展示一些利潤高的鋼琴音色,透過這種手段完成銷售,以獲取更多的提成。
但這些都阻擋不了家長們的狂熱。
中國音樂家協會曾公佈的資料顯示,在國內,超過4000萬名孩子在學鋼琴,佔據了全球學琴總人數的80%。
結果可想而知,學鋼琴變成一條紅海賽道,會鋼琴變得稀鬆平常,以至於琴童長大後,即使送著外賣,看到鋼琴,也能即興優雅地彈奏起來。
當鋼琴飛入尋常百姓家時,也就意味著中產階級臆想中的階層躍遷夢破碎,鋼琴不再是顯貴之家的奢侈品。
而讓中產完全夢碎的是,2018年,國家取消藝考加分。也就是說,鋼琴徹底與升學策略解綁。
鋼琴,這個可進可退的明星產品,成為了中產家庭的雞肋。
而讓中產完全拋棄它的主要原因是,中產相關的資產在崩塌。
至此,暗藏其中的埋雷開始一顆一顆被引爆。
眾所周知,中國中產階級的崛起主要依賴於兩次時代的浪潮。
一次是加入WTO後的產業分工,讓專業技能傍身的人才獲得大顯身手的機會;另一次是房地產市場的狂飆暴漲提供了財富積累的舞臺。
然而,近年來,經濟下行,中產階級成為首當其衝的受害者。
智慧取代、降薪、失業、房產泡沫等危機,無限放大了他們的不安全感。
他們曾經透過何種方式積累的財富,如今就以何種方式被清出。
面對外部環境的衝擊,他們無法改變,唯有改變自身,消費降級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鋼琴夢,這個典型的價效比極低的專案,便順理成章地不需要再堅持下去了。
而自口罩三年以來,人們看到或經歷了太多的起起伏伏,發現世界不過是個草臺班子,對很多東西祛魅了。
人一旦對一些事物祛魅,就變得格外清醒,沒那麼容易被忽悠,消費行為也逐漸迴歸理性,“只選對的,不選貴的”成為新的消費理念。
以前一看到周圍的人一蜂窩地在學鋼琴,就趕鴨子上架地奉上自己的韭菜頭任人收割,瞭解行情、做攻略都是多餘的事。
現如今,鋼琴是不是剛需,要不要學,都得再三掂量,甚至請教專業人士,做到精準定位,避免踩雷。
以前是國外月亮圓,現在是中華文化香。國樂在崛起,乃至“破際出圈”的態勢,也是鋼琴熱潮褪去的一個原因。
“隨著文化自信的增強,國樂的確是新的消費熱點,現在學習古箏、琵琶等國樂的人群比往年增加了不少。”中國樂器協會相關工作人員告訴記者。
正如一位資深音樂教育師所說,鋼琴熱度退去未必是壞事。
這次相當於一次大洗牌,洗掉的是專業能力不過關的老師、沒有用心做服務的琴行、沒有真正沉澱做工藝的品牌以及急功近利的家長,讓以鋼琴為代表的音樂教育迴歸至音樂本初。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國產鋼琴品牌業績下滑的同時,價格百萬級別的歐美百年品牌——施坦威的淨利潤卻節節攀高。
2016至2021年期間,施坦威中國市場年複合增長率高達20.4%,絲毫不受升學指揮棒的影響。
無論是中產拋夢,還是富人階層留守,都在表明鋼琴教育已不再是考完級就被拋棄的養成遊戲,也非曇花一現的熱潮,而是迴歸音樂高度純粹的審美享受。
而對於夢碎清醒的中產來說,藉此機會對沉重的頭銜祛魅,也不是一件壞事,畢竟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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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虎嗅app:《中產破碎的鋼琴夢》
三聯生活週刊:《在中國,鋼琴的“羅曼蒂克消亡史”》
中產先生:《中產,碎了一地,又豈止是鋼琴》
每日人物:《中產夢醒,鋼琴崩盤》
作者:依揚
編輯:一乙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