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皮巴拉”,水豚的西文capybara音譯,是一種身型巨大的食草動物。它以慵懶的性格著稱,經常在需要移動時站在其他動物背上,享受順風車。它隨遇而安,樂於讓各種物品在其身上堆砌。面對其他動物的騷擾或戲弄,卡皮巴拉總是擺出一副無精打采、任人擺佈的態度。它們彷彿動物界的哲學家第歐根尼,人生就是躺在自己的“大陶罐”裡曬太陽——活著只圖順其自然,死了那就一切釋然。
水豚,圖:ic photo
被譽為“鬆弛感大師”的卡皮巴拉,以其獨特的生活方式,不僅贏得了當代人的喜愛,更成為一種文化現象。年輕人常用卡比巴拉的表情包來傳達自己的情感狀態,尋求心靈慰藉。然而,它的流行並非僅僅源於其可愛的外表和慵懶的氣質;它的風靡深刻地映射了當代人的精神需求和潛在心理。
人們為何如此著迷於它那一成不變的表情?卡皮巴拉那寵辱不驚的性格以及卓越的“被動”社交能力,如何成了高壓生活的解藥、拒絕內耗的良方?至少,透過解讀卡皮巴拉的普及模式,我們可以窺見人們內心多樣的慾望和動機。
“卡皮巴拉”演我精神狀態
卡皮巴拉在網際網路上的走紅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廣泛流傳的水豚表情包和熱門的水豚主題影片。那麼,這兩種現象如何與當代人的情感世界相連呢?水豚等可愛小動物的表情包本就具備撫慰心靈的功能。當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尷尬或焦慮時,卡皮巴拉那永恆不變的平靜面容自帶幽默感,巧妙地緩解消極情緒。不止於此,分享卡皮巴拉的過程還關係到個人的自我認知和身份塑造。透過一種“模仿”模式,卡皮巴拉在個體間得以廣泛傳播,這種自我塑造的過程和跨個體的傳播特性,使卡皮巴拉的幽默感能夠發揮更深層的作用。
社交媒體上的卡皮巴拉內容都很受歡迎。
我們常說“卡皮巴拉演我精神狀態”,在這一“演我”的過程中,它所承載的主要是情感元素,選擇與自己當前情緒或心態相符的表情包會幫助我們釋放情緒。在沮喪時,誰能拒絕和朋友們分享一個“生無可戀”的卡皮巴拉呢?在其“萌喪”的眼眸中,我們感受到自己被理解和接納了。人們傾向於選擇那些能夠反映自己當下的現狀或理想自我表情包,尤其是當它們與自身經歷、觀點或幽默感相吻合時,這種選擇會塑造認同感。正是基於這些原因,卡皮巴拉成為了人們情緒釋放和自我表達的重要工具。
小海狸“露比(Loopy)”的風靡也源於類似的原因。儘管露比剛開始只是韓國動畫《小企鵝Pororo》中的邊緣角色,有著大眼睛和甜美笑容,性格設定是可愛軟糯。但在網路傳播中,她可愛憨厚的表情卻在網友配文的表情包加持下,成為優選的“陰陽怪氣代言人”。在她八面玲瓏、粉嫩無害的乖乖女外表下,隱藏了一個敏感真誠、桀驁刻薄的靈魂。正像許多打工人,面對職場中的無奈處境時,哪怕內心已經翻江倒海,臉上還是要掛著笑容。
動畫《小企鵝Pororo》小海狸“露比(Loopy)”劇照。
人們越來越傾向於透過“給自己貼標籤”來表達自我。給自己貼標籤不僅滿足了人們被看見、被理解的需求,還保證了一種融入群體的安全感。比如,學生們在論文壓力下,可能會用無精打采的卡皮巴拉表情包,以此互相認同;遭遇老闆斥責的打工人,可能會向同事傳送一隻沮喪的露比,以此代替現實中的隱忍。這些“卡皮巴拉們”不僅在幫助人們疏導情緒,構建身份認同,還創造了豐富的語言遊戲用以傳達情感,增強了使用者之間的共鳴。
卡皮巴拉的另一大魅力在於它解構了日常的嚴肅性。這正是俄羅斯音樂家阿列克謝-普魯日尼科夫創作的“水豚之歌”走紅全球的原因。[1]這首歌成為了無數搞笑影片的背景音樂,它以鬼畜的形式進行了對卡皮巴拉的幽默再創作。學者雲天遙認為,鬼畜的目的在於改變甚至瓦解某個符號的常規意義,挑戰其原有的結構。雖然“水豚之歌”並非典型的解構作品,它卻巧妙運用了鬼畜解構的符號策略:透過重複、脫離與重組,透過元素的重複、脫離原文和重組,使卡皮巴拉的音節和影象在作品中無節制地,扁平地反覆出現,[2]打破了常規的表達方式。隨著這首曲子的魔性節奏,觀眾看著卡皮巴拉平靜地疊鱷魚、鵜鶘、烏龜甚至自己,不禁隨之擺動身體,跟隨著哼唱。這些奇特而幽默的場景讓我們跳出了生活的緊張和嚴肅,帶來了一絲輕鬆和歡笑。
這現象彷彿是一場無預謀、無規則的集體鬼畜,一種自發的語言遊戲。它讓人想起“聞會軍”刷爆朋友圈的情景。最近,朋友圈中突然充斥著搭配emo(情緒化)文案的中年男人自拍照——聞會軍。這種現象,與其說是“聞會軍演我精神狀態”,不如說是“我扮演聞會軍口吐真言”。我們不再單獨勇敢地向世界宣佈自己的特立獨行,而是選擇藏身於面具之後,在這個廣泛的語言遊戲中,透過與他人微妙的聯結感受自己的存在,同時對生活的荒謬進行微妙的抵抗。
萌化的“鬆弛”
卡皮巴拉所展現出的“看破一切,無動於衷”與鬆弛感、“佛系”文化的流行也十分相似。在倡導“優績主義”的資本制度單一而苛刻的成功標準之下,許多人深陷無助感和心靈內耗之中,因此,面對這樣嚴酷的成功標準,他們開始透過減少自己的慾望和目標,試圖迴歸一種舒適和愉快的生活狀態。特別是那些被迫捲入比較與競爭漩渦中,卻無法獲得成就感和現實利益的人群,深受挫敗感和內疚感的困擾。在這種背景下,鬆弛感文化成為了一種自我拯救的方式,透過淡化情緒反應和自嘲的手段來化解挫敗和內疚,帶來心靈的平和。
動畫《小企鵝Pororo》小海狸“露比(Loopy)”劇照。
感到挫敗和內疚,並非個體意志所能左右。在一個資源有限、成功標準狹隘的社會中,總有人被貼上“輸家”的標籤,而“贏家”僅佔少數。尤其是當勞動力的增加無助於社會總資源的增長時,個體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開始了無盡的競爭。這種競爭不再是創新和變革的推動力,反而導致了“內卷化”,頻繁加劇了所謂輸家的挫敗感。在“優績文化”中,只有努力並獲得名利的人才被視作“人生贏家”,而大多數普通人則淪為“輸家”。這種文化過度強調努力與成功的直接關聯,使得人們難免因“不夠努力”而自責,卻忽略了家庭背景、運氣、時代機遇等諸多影響因素。
問題在於,正如每畝土地能提供的營養有其上限一樣,人們的日常努力也有其極限。但是,在優績社會的內捲風潮中,“推崇努力”逐漸演變為“合理化自我剝削”。諸如2020年的《後浪》之所以引發爭議,正是因為它試圖使我們接受“不懈努力是成功的必要條件”的觀念,進而成為“功績主體”。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中指出,這些功績主體看似在工作中自主且享受樂趣,但實則患上了“績效強迫症”。他們永無止境地追求效能提升,同自身競爭,直至心靈的枯竭和崩潰。在反覆自問“我為什麼做不到?”的過程中,他們承受著內疚與匱乏之苦,這是一場看似自願卻充滿痛苦的征程。
在這種背景下,將“鬆弛”、拒絕內耗僅視為淡然的生活態度過於簡單化,它更像是一種自我保護的“頹喪”狀態,反映了人們渴望“放過自己”。正如自嘲為“廢柴”或“屌絲”,無慾求文化中的自我貶低實際上是一種含蓄的自嘲,一種試圖退出殘酷競爭的道德自裁。[3]承認自己無法達成當下社會中的倫理要求,透過委婉的“認輸”姿態實現自我接納。但是,“退出競爭”的姿態本身就是對“優績文化”的質疑,以及對物質追求的厭倦。此時,不悲不喜的態度不僅是對現狀的懸擱與迴避,也是一種對人生意義的迷茫。[4]
卡皮巴拉的形象,可以說是無慾求文化的一種“萌化”版本,它透過可愛的外表為頹喪帶來了一絲色彩。它不僅以更溫柔的方式進行自我調侃,以釋放壓抑情緒,還試圖透過“可愛”為“頹喪”賦予積極價值。這反映了人們在認識到自己無法適應現有競爭規則後,對自身在世界中位置的重新探索。然而,卡皮巴拉的這種治癒系可愛,也可能成為一種更深層次的逃避機制,這樣的逃避有可能導致放棄對自身內在思考和真誠表達的追求。
逃避自由與超越倦怠
卡皮巴拉的熱度不僅限於網路,它在消費市場中同樣大受歡迎,相關聯名商品銷量火爆。人們對這些商品的熱衷,往往不再是在進行自我情感的表達,更多的是在追求時尚,迎合某種“狂熱”。很多人甚至並不理解或欣賞卡皮巴拉的性格,而僅僅因其是一個可愛的商品,就像追捧露比、玲娜貝爾、草莓熊一樣。在這個過程中,卡皮巴拉本身也成為了消費主義的產物,其深層意義——對物質慾望和內心疲憊的反思,在商業化的波瀾中逐漸變得模糊。
在網路空間中,卡皮巴拉引發的狂熱不亞於社交媒體上的“聞會軍刷屏”現象。當我們日常的煩悶與失望無所寄託,在枯燥、困惑和迷茫中失去了表達自我的語言,人們便將目光投向瞭如卡皮巴拉這樣的“迷因”。這種群體性的熱情,既可以是一種對社會期待的輕鬆反抗,也是一種融入群體、共享情感的途徑。在這個過程中,人們無需銘記抗爭、批評的初衷,而是選擇在這種集體表達中找到安慰,沉浸其中,暫時忘卻現實的重壓。
但是,在這種狂熱之下,內心深處實際上是一種對深度思考的迴避。活躍的“功績主體”習慣於持續獲取瞬時的確定和滿足,更傾向於簡單直接的情感宣洩,而非深入探索問題的本質。當人們選擇“止痛”而非“治本”時,選擇“被代言”而放棄真實的自我表達時,他們深入反思世界和自身困境的能力遭受損傷。卡皮巴拉的可愛形象成為了一種逃避現實的避風港,使人們免於面對更深層次的挫敗,然而,逃避可能阻礙了人們認知更深刻的問題。
一定程度上,這種現象是一種自我矮化策略,一種對個體主動性的自我流放。與網際網路上各式“發瘋”不同,選擇安靜的卡皮巴拉更接近於一種自我的懸擱狀態。它引領著向更深層的、立場不明的自我放棄。人們不再用清晰的情感立場去評判自我或他人,也失去了對外界的關注。[5]這種逃避不僅是對外部世界的恐懼——恐懼真相、環境變遷、人際衝突,更是一種深刻的思考放棄,選擇只在安全而淺薄的體驗中徘徊。這不僅是希望和能量的喪失,更是深度自我認知和真誠表達的遺失。
《逃避自由》,作者: [美]艾裡希·弗洛姆,譯者:劉林海,版本: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11月。
這正是《逃避自由》中所描述的情況,個體為了逃避孤獨和無力感,試圖將自己完全融於外部世界之中。然而,孤獨與恐懼孤獨、自主與批判性構成了當代人類心靈的雙重面孔。逃避成為一種溫柔的策略,是面向殘酷現實時維持生命延續的必須。社會對成功的單一化追求下,人們透過尋找如卡皮巴拉這樣的符號,試圖退出競爭,卻無意中加劇了商品化競爭;試圖跟隨精神穩定的偶像,卻加強了情感的過快更迭和表層化;透過身處人群之中,遺忘了自己的初心,最終走向了對自由的放棄。
但是,從根本上來說,儘管卡皮巴拉常被用作一種“退卻式”的符號,但人們對它的喜愛(認同)超越了它的無慾求屬性。它的可愛、對嚴肅性的解構以及溫和的嘲諷,實則為人們提供了情緒上喘息的空間、與他人建立積極聯絡的可能性、以及溫柔的抵抗方式。
水豚,圖:ic photo
人類的天性就是容易被可愛治癒,“萌”是全年齡段都熱愛的奶茶,使人們緊繃的內心卸下防禦,變得柔軟;而“賣萌”則是生活戰場中的成年人卸下了冰冷的鎧甲,圍著溫暖的火堆坐下,在包容而無所顧忌的童年氛圍感中同煮一壺奶茶。這種“幼年化”的心理現象,是人們的一種無意識的、撒嬌式的對抗,這種輕鬆愉悅與正經的傳統文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它去壓力化、去成熟化、去規訓化,[6]我們是作為新鮮的可愛的人類活著。
如果說,我們終了一生所追求的,不僅是外界的理解,而是理解並完成內心深處的自己,那麼在這個意義上,卡皮巴拉不應僅被視為一種逃避的符號或是喘息的快樂老家,而應成為引發深入思考和社會對話的催化劑,讓我們在小憩品嚐奶茶後,重獲童真的希望與好奇,勇敢地直面問題,重燃思考的火光。畢竟,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卡皮巴拉的影響永遠取決於我們如何使用和討論它。
本文參考資料:
[1] https://m.youtube.com/watch?v=kv2Qrgf0BeI
[2]雲天遙,“鬼畜”的符號策略:鬼畜影片是如何施行解構的?,待刊。
[3]陳龍,區隔、生產、現代性症候:“佛系”文化的三種維度[J],探索與爭鳴,2018(04):33-36。
[4]孫向晨,佛系現象:披著美麗東方外衣的現代性消極後果[J].探索與爭鳴,2018(04):36-38。
[5]譚光輝,“怨恨”的符號現象學與“佛系人格”的情感淡化[J],探索與爭鳴,2021(02):152-159+180。
[6]程可,表情包呈現的網路亞文化話語分析,[D]陝西師範大學,2018(05)。
作者/陳明哲
編輯/走走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