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景路
在日本，充斥耳邊的無疑是“すみません”（對不起）和“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謝謝）。聽得最多的日語之一，也肯定包括“他人に迷惑をかけない”（不要給別人添麻煩）這句話。這裡的“迷惑”即“麻煩”之意，日本人用“迷惑”來代替“麻煩”而不是直接引用中文的“麻煩”二字，這很有點意思，讓別人感到“迷惑、為難”了，就是給別人添麻煩了。連“麻煩”都要拐著彎兒說，日本人的“言葉使い”（遣詞）之曖昧程度就又讓我們領教了一把。
前陣子石川縣發生強烈地震並引發了山體滑坡、海嘯，至今為止在這次地震中死亡人數已超過210人，但與往次一樣，這次地震也沒有引發混亂，受災的日本國民仍然保持著秩序井然。電視上看，數百人在廣場、體育場避難，不要說沒有人吸菸、吵鬧，甚至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只有專業救助人員和志願人員在小跑著，拿來一切包括毯子、熱水、餅乾等急需物品，必須地，無論是室外還是室內，所有避難場所地上沒有一片垃圾，是一點兒也沒有。
地震使得食品匱乏、汽油供應緊張。但日本人仍然是很有序地排隊購買，哪怕知道排到自己的時候可能會售空，也不會出現哄搶的場面，至於理由，很好理解，那依然是日本人從小就被教導不要給別人添麻煩在起著作用，如果自己買多了的話別的家庭就會因此受到影響，那就是給他人添了麻煩，當然這麼做的人也會受到大家的排擠。
日本人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悲哀，反而對因自己的悲哀而讓別人擔憂和牽掛表示歉意。在大地震中，如果家人朋友遭遇不幸，日本人通常也不會號啕大哭，只是默默承受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當有人獲救時，除了感謝的話，說 “對不起”的人更多，因為，對他們來說，比起感謝，給別人添了麻煩才是最需表達的心情。那麼，問題來了，日本人為什麼這麼做呢？其中是否有著更深層的考量呢？
日本人打小兒就被父母教導“不要給別人添麻煩”，小學、中學、高中直至進入社會，這種教育也一直存在。可以說，“不要給別人添麻煩”，已經成為日本人要遵守一生的做人信條。像我們看到的日本社會的良好秩序，被世界範圍讚譽有加的日本人的素質等等，其實，背後就都有著“不要給別人添麻煩”的這種潛在的做人信條在約束著他們的行為。
具體一點說，比如乘自動扶梯總是站在左側，而把右側留給著急趕路的人；比如不須監督，也一定會在指定時間分門別類地扔到垃圾處；比如日本人對公共場所衛生等的自覺維護；比如日本人對時間的嚴守，等等等等，其實，這後面都有著“不要給別人添麻煩”的意識在時時約束、提醒著日本人的行為。據說，現在日本人在進入人生最後的階段時，許多人都已經開始準備一種叫做“後事手帳”的筆記本了，在上面事先記好包括靈堂布置、遺像選擇、招待客人的飲食、回禮等自己的喪事準備事宜，這些，也都是為了防止自己突然去世而不給別人添麻煩才事先做的準備工作，當然，這種不給別人添麻煩也是包括自己的子女等親人的。
而最讓人震撼的是，曾聽說每年全日本自殺者的近3萬人裡，有相當一部分人會選擇去富士山麗的青木原森林自殺，而理由竟是死在茫茫林海里誰也找不到，即使幾年後找到了，也已是白骨一堆無從辨認，這樣，就不會給人添麻煩了。自己都選擇自殺身死了，還要考慮到“不要給別人添麻煩”，可見，“不要給別人添麻煩”確實已經作為一種必須遵守的為人處世的鐵則被日本人默契地執行著，而且還執行到死後了。
之所以出現這些現象，這首先還得歸結於日本的自然環境。日本的自然災害多發的惡劣環境決定了日本人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團結互助，維護好“世間”（共同社會）的關係，尤其是到了江戶時代，這種世間關係更是形成了比較完整的規則和秩序，而違反了這些規則破壞了秩序，也就是給他人、組織添了麻煩，就會被從共同體中排除出去，從此過著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沒有人幫助被所有人故意無視的非人生活，即所謂的“村八分”習俗。
這種習俗延續到現代，隨著社會的進步人們思維的變化，已經形成了更加完善的包括明規則、潛規則的各種規矩，這讓人和人之間都力圖保持著一個微妙的均衡關係的心理，若一方打破了均衡，就會讓人感到不安、不快，自然也就等於給人添了麻煩。比如，日本人很少向人借錢也很少借給人錢，就是維護人間關係均衡的例子。再比如日本人不會突然送禮尤其是送重禮給人，這會讓接受方很為難，因為作為接受方，人家絲毫沒有這方面的意識和預算，如果接受了，就要考慮給對方回禮，並且要考慮回什麼樣的禮，選擇什麼樣的時機回禮等等，這就等於給接受方添了麻煩。當然，送的禮越大，添的麻煩也越大。
所以，日本人雖然也給人送禮，但絕對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在不給人添麻煩的前提下，依照規矩社會的各種尺度衡量後做出的行為，對方能輕鬆接受回禮，於是，皆大歡喜，人與人的關係才能淡然又長久。
言歸正傳，旅日日久，我們對日本人的“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根深蒂固思想也瞭解、理解得更多了。在現代日本社會，固然要遵守規矩不給他人添麻煩以維護既定的社會規則，維持社會的正常運轉。但日本人雖表面上不會承認，但據本人旅日數十年的經驗來看，現代日本人之所以堅守“不給別人添麻煩”的底線，其實還是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的，那就是，在現在如此高度緊張、忙碌的社會里，人們已無暇花更多時間去忙於無謂的應酬，因此，不給別人添麻煩的同時，其實也有著不願別人給自己添麻煩的意圖在內，而且，這個意圖，以筆者觀察所得，甚至可以說已演繹成為當代日本人骨子裡“不給別人添麻煩”的真正意圖。（作者系日本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