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下一個按鈕,就能殺死一個惡人,你會願意按嗎?
援外醫生謝無界所在的非洲國家蒲隆地,就有一項傳統:
在這裡,允許普通民眾對罪犯動用私刑。
只要看到有罪犯被遊街,任何人都可以用石頭砸、用拳頭打他。哪怕不知道是什麼罪名。
很多罪犯連幾百米都不能活著走完。
這幾乎是當代社會還保留的最殘忍的刑罰之一。
謝無界曾遠遠看過行刑過程,但他從未想到,這種私刑會被用在他身邊的女性朋友身上。
就因為她願意保護中國人。
這是她做好事付出的代價。
在蒲隆地做一名援非醫生,晨跑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在國內時,我習慣每天早上七點出門,跑五公里,鍛鍊體力和意志力,避免遇到連臺手術的時候站不住。但在蒲隆地,我第一次晨跑就被人“盯上”了。
那是一群孩子,小的四五歲,大的十幾歲,有的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有的甚至光著屁股。我一走出駐地的大門,他們就從不知道哪冒了出來。
有的溫和一點,只是跟著我跑步,指著自己的嘴,圍著我大叫,表示他們餓了;有的直接上手掏我的口袋,甚至在我的手裡摳挖,故意撞我。
第一次碰見,我驚慌失措,第二次是同情,第五六七八次,我會有些憤怒厭煩,但到了後來,我乾脆養成了“負重跑步”的習慣,每天帶著一大袋糖果麵包出門,跑到終點正好散完。
這幫小孩似乎就守在我們駐地附近,只要是中國面孔的醫生出門,都會遭到同等待遇。
隊友們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錢包撐不住不說,晚上出門吃飯散步時也會被圍堵,黑漆漆的分不清來人是誰,就怕出什麼意外。
再後來,我聽說有隊友給穆邦達省醫院的護士長送了一筆“小禮物”,護士長拍著胸脯答應一定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
這種問題能怎麼解決,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到。直到那天早上,一個黑人女孩在我被圍住的時候,突然“殺入”了人群。
當時的情形很奇特,冤大頭我本人正低頭認認真真地分發著“保護費”,遠遠聽見一聲大叫,我被狠狠一推,接著手上的麵包就不見了。
混亂中,我先是看到麵包被砸在了地上,一雙女孩的穿著拖鞋髒兮兮的腳在上面狠狠跺了兩下,接著我抬起頭,才看見那個女孩的臉。
那是一個約莫15歲的女孩,表情兇悍,背上還揹著個兩三歲的娃娃。短暫的一瞥中,我看見她的左側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瘢痕,從左側下頜一直貫穿到頰部。
一瞥之後,女孩的身影迅速被幾個高大的孩子淹沒。乞討的孩子中帶頭的那幾個見食物沒了,一窩蜂衝上去推搡女孩。
女孩踉蹌了幾下站穩,慢慢往牆壁後退,突然從草叢裡抄起一根棍子,像個女俠一樣呼呼揮舞起來。
男孩們繼續向她逼近。我見勢不好,喊了幾聲“STOP”試圖讓他們停下,看勸不住,又跑回駐地的院子裡搬救兵。
我拉著隊友跑出來時,幾個孩子已經打成一團,女俠背上的孩子被放在牆邊,正在哇哇大哭。
我扒開人群,看見兩個又高又壯的男孩正把女俠壓在地上。女俠的棍子被他們搶到了手裡,用來抽打著她的胳膊和腿,間或用腳踢她的小腹,甚至是臉。站在一旁的孩子們紛紛在歡呼著。
我一下明白了,這女俠應該就是護士長找來驅趕乞討的孩子、保護我們的,她是被我們牽連了。
我大喊著“你們幹什麼!”,脫口而出才反應過來自己說的是中文。
還好,男孩們勉強被我唬住了,我和幾個隊友立刻上去推開他們。還躺在地上的小女俠也在拼命掙扎,甚至抓咬,那倆男孩的胳膊很快就掛彩了。
但倒黴的是她是無差別攻擊,給我手上也摳了一條口子。
女俠把我們掙開,立刻奔向了被放在牆角的娃娃,張開雙手攔在娃娃前面,警惕地看著我們,那眼神既兇狠又堅定。
這麼一鬧,隊友和保安們都來了。大孩子們見討不著好,漸漸散去。
女俠一直瞪到最後一個孩子離開,終於鬆了口氣,癱坐在牆邊,用沾滿泥沙的手擦著臉上的血跡。
真不知道護士長為什麼要找她,雖然勇猛,但人也還是個小姑娘啊。要是我不回來,她不得被打出個好歹來?
女俠身上都是傷,我不確定她能不能聽懂我說話,於是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抓痕,示意要處理傷口,讓她等我一會。
但等我處理完自己的傷口,拿著碘伏和紗布從駐地出來時,負傷的小女俠早已不見了。
小女俠想深藏功與名,敵不過我是個故事體質,上午急診科的醫生溜號,我被叫去幫忙,一進門就看見小女俠坐在那排隊。
她看見我,立馬抱起孩子想走,被坐在門口的護士攔住了。
我招招手讓她坐下,簡單檢查了一下,鼻根部皮膚裂傷、頰部皮膚擦傷、四肢多處軟組織挫傷,小姑娘傷得確實不輕。
我請護士囑咐她不要亂動,我要開始清創。護士笑了起來,指著小女俠左臉的傷疤說,這姑娘經常會因為打架而掛彩,急診科人家是常客了。
護士似乎把小女俠當成一個惹是生非的孩子了,我有些不認同,但也不好開口辯解。
我儘量把縫合的手放得很輕,但小女俠還是極度不配合,一會莫名其妙扯掉洞巾,一會好奇似的摸摸我剛消好毒的傷口。
倆護士先是呵斥,後來乾脆上手壓住她,上了“壓麻”,才勉強完成了清創縫合。
我問護士,不是說是急診科的常客嗎,怎麼這麼難伺候?
護士也一臉迷惑地問小女俠怎麼回事,女俠用本地語咕噥了幾句,護士哈哈大笑,給我翻譯說:“她說她沒錢賠償你的胳膊,就算你幫她,她也沒錢賠你。”
女俠大大的眼睛像小動物一樣警惕地盯著我,我只能苦笑著擺擺手,示意我不要她賠。她立刻跳下椅子,抱上孩子溜走了。
護士望著她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本就不漂亮的蓮娜,現在更嫁不出去啦。”
蓮娜,原來她就是蓮娜。這個名字,不僅我聽過,我們中國醫生應該都聽過。
這就要說到穆邦達省醫院的護士長女士。
在這所醫院,護士長有點像國內的後勤院長,主管全院衛生、安保、消防,工作職責很雜,權力也很大。時不時這位女士就會跑到我們中國醫生的診室來,美其名曰幫我們熟悉環境,給我們一些小道訊息,實際是打秋風,討一些我們自備的藥物出去賣錢。
蓮娜的八卦,就是這位護士長試圖向我索要一盒草珊瑚含片時說出來的。
她的開頭像一個女巫在唸咒:“你要小心一個叫蓮娜的女孩,或者說,你要抵抗住蓮娜的誘惑。”
我一頭霧水,也沒有想繼續八卦的意思,護士長於是試圖用更重磅的訊息吸引我:“告訴你吧,蓮娜的母親是一名臭名昭著的妓女。”
她說話的語氣就好像班裡拉幫結派的小孩,說你不要跟某某某玩,因為他爸是殺人犯。這麼想著,我都有點憋不住笑了。
護士長見我不認真對待,接著又說,如果你見到蓮娜就懂了,她到哪都揹著一個三歲的娃娃——那是她的兒子。
“想不到吧,才15歲,就跟別人有了個孩子。而她在醫院待著,就是為了找到那個孩子的父親。”
護士長一副為我操心的樣子,似乎很擔心我跟那個未婚先孕的蓮娜走得近了,名聲會被影響。
我當時有些不爽,她把我當什麼人了,來非洲亂搞男女關係的嗎?最後我給了護士長一整盒草珊瑚含片,打發她趕緊走。
後來我才發現,護士長把這個訊息用同樣的方式告訴了醫療隊所有男醫生。這個蓮娜,在她口中成了一個緋聞纏身的麻煩人物。
但隊友們也告訴我,就是這個蓮娜,每天風雨無阻地出現在我們上班的路上,用搗亂的方式,幫我們趕走乞討的孩子。她總是滿身是傷,沉默地離開。
我覺得護士長說的肯定有水分。我想聽聽真相。
當然,真相是要用禮物來換的。我帶上了從中國買的絲巾,買了牛油果和飲料,主動找到了護士長。
護士長很得意地問我,晨跑路上被騷擾的問題是不是解決了?
我立刻接過話題問她,那個來幫忙的女孩就是蓮娜嗎?她揹著的那個娃娃,真的是她的孩子嗎?
她才15歲,孩子3歲,這真的可能嗎?
護士長拿起飲料喝了起來,露出狡黠的表情說,對啊,我告訴你們的是假訊息,不過這個假訊息,正是蓮娜本人要求放出去的。
護士長說,蓮娜揹著的娃娃,其實是她的弟弟。
蓮娜的母親確實是個妓女,他們沒有父親。母親死後,蓮娜的弟弟按道理要被送往福利院,蓮娜為了把弟弟留在身邊,謊稱自己才是孩子的媽媽。
教會很讚賞這種保護家人的行為,於是出面幫這個女孩圓上了謊言,並且把她送到醫院,委託護士長照顧她,讓她做一些雜活謀生。
但自從蓮娜來了,醫院就變得很奇怪。“文明的人會因好奇四處打問她,並試探她的底線,粗魯的人會去騷擾她,而罪犯則企圖強暴她”。
護士長試圖詳細地描繪,蓮娜如何吸引了男人們的注意,又在被騷擾時奮力反抗,以至於在左臉上留下了一道傷疤。
這不是受害者有罪論嗎?我還沒來得及反駁,護士長繼續用誇張的語氣說,她也沒想到,蓮娜真的很“聰明”,後來竟然想到要謊稱有個丈夫,來躲避騷擾。
她說,她之前找我們八卦蓮娜,正是為了幫蓮娜傳播這個謊言。
“但總有些男人會識破這個謊言。”護士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
她的眼神讓我有些不舒服。我總覺得,護士長有點話裡有話,說是傳謠言保護蓮娜,可說的話讓我們聽了都以為是蓮娜作風不檢點,這次嘴上誇她聰明,陰陽怪氣的更像是在諷刺女孩“精明”。
這裡面的區別十分微妙,要追究起來吧,她也沒有說蓮娜是妓女之類的,就是有些說不清的暗示。
我忍不住反問護士長,如果蓮娜真這麼聰明,為什麼會被你差使來幫我們打架?為什麼她穿著那麼破舊,還被護士嫌棄?教會不是託你照顧她嗎?
護士長臉一下紅了,她反過來吼我“動動腦子吧”。
“你們這些醫生惹出的麻煩,不想繼續被騷擾,又不想當壞人。這些骯髒的活總要有人來幹,那她不就是最好的人選嗎?”
我明白了,護士長不是針對蓮娜,而是在這所醫院裡,沒有其他人比蓮娜更好欺負。
有一個妓女母親的蓮娜,就像是有縫的雞蛋,再傳她的謠、再給她扔什麼髒活,也無所謂,是這樣的嗎?
我想起了蓮娜那雙圓圓的眼睛,即使竭力裝作兇狠,原來也還是羔羊的眼睛。
惡意就像水一樣,總是在最低的地方堆積。
我在醫院的“明處”,幾乎見不到蓮娜。我專門找過兩個人打聽,女護士用促狹的眼神看我,問我要小費;而男工作人員則笑著說,她“不好”,我給你“介紹”更好的。
我唯一一次在醫院裡碰到蓮娜,竟然是在男廁所。
那次我碰上連臺手術,不得不拜訪這家醫院以骯髒著名的廁所,結果在廁所門口就被保潔攔住不讓進。保潔說裡面剛打掃完,等了半個小時還是這個說法。
我憋不住了,推開他們闖進去,結果看見裡面真的有人,是蓮娜。
她一個人跪在小便池旁邊,背對著我,努力地擦拭著泛黃的地板。她弟弟被放在離她不遠的地上,正玩著空的塑膠瓶。
廁所沒有窗戶,雖然有個有氣無力的換氣扇,但還是改變不了那令人上頭的味道。我很少在醫院上廁所,就是知道這裡的廁所幾乎從來沒有人打掃。
而蓮娜連個口罩也沒有,只有一條抹布,很用勁地擦著,抹布摩擦得“咯吱”作響。她的頭上綁著布條,大概是為了防止自己用髒手去挽頭髮。
我楞了好半天,蓮娜才轉過頭髮現我。
不像很多蒲隆地人,看見中國面孔會有些驚訝甚至討好,蓮娜則是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好像很煩我打擾了她的工作,接著站起來就推門走了出去,連弟弟都沒帶。
我到底也沒好意思在小娃娃面前上廁所,悻悻地走出去時,兩個穿著制服的正牌保潔仍然靠在牆邊閒聊,拿拖把玩水,看見我還友好地打了個招呼。
非洲的醫院除了醫生,護士、行政乃至保潔,都是沒有門檻的肥差,經常被塞進一些部長的女兒、妻子之類的人物。這些人吃著空餉,髒活都扔給了蓮娜。
有一次路過廁所的時候,我還看見幾個護士在怒罵蓮娜,蓮娜一直低著頭。似乎是因為蓮娜剛拖完地沒有弄乾淨水,有護士被滑倒了。
而在那些場景裡,蓮娜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警惕。
但專門留意她之後,我才發現,我們竟然有一個共同愛好,就是參加婚禮。
中國醫生駐地的一牆之隔就是政府辦公室,辦不起酒店婚禮的新人常會在此簡請親朋,路過的陌生人也可以免費喝一杯。
幾乎只要不上班的時候,我都會來蹭個婚禮。
同事們都很奇怪我這麼愛湊熱鬧,而我只是覺得,做一名醫生,見慣了生離死別,能看看有情人相擁的快樂也挺難得的。
但認識了蓮娜後,我才發現,幾乎每一次我去蹭婚禮時,她就坐在我的同一排。
我總是遲到,只能中途溜進來坐最後一排,而蓮娜是因為每次都跑去幫忙佈置現場,總在一切落定後才落座。
蓮娜也沒有注意到我。在給新人唱讚歌的環節,她總是特別投入,情到深處甚至會在過道里翩翩起舞。
唱完讚歌,婚禮的主家可能會給賓客們送些小吃和飲料。我每次都特別害怕他們會像醫院的護士們一樣,無視衣著破舊的蓮娜,但幸運的是我看到的每次,他們都給了蓮娜一份。
而蓮娜低著頭舉起雙手接過。
每次新人祝詞完畢後,蓮娜總會熱淚盈眶,還會把她弟弟抱到胸前說著什麼。
有一次,我在蓮娜抱著弟弟喃喃自語時偷偷湊近她旁邊,想偷聽幾句。沒想到這一聽還真讓我聽明白了,蓮娜說的竟然是英語,她在對弟弟說:“看,爸爸媽媽也是這樣結婚的噢,爸爸媽媽也是這麼相愛的……”反覆重複著,直到哽咽。
蓮娜竟然會說英語。我不知道那些欺負她的人是否知道,這項在蒲隆地很罕見的技能,本該讓她有相當不錯的工作和地位。
當時的我只是默默注視著,從未想過,最終改變蓮娜命運的人會是我自己。
我和蓮娜的再一次交集,在一個午夜。那天急診輪到我值班,從晚上10點到第二天凌晨4點,總共來了8個急診,還全是鼻面部的清創縫合。
前兩次護士還能幫幫忙,到了第三次,他們明顯懈怠下來。手術做到一半,我發現包裡沒有線剪,讓護士去拿,她一去竟然去了二十多分鐘。
我跑出急診室找人,發現角落裡似乎有人正注視著我——
是蓮娜,她從一輛平車下探出頭,眼睛黑亮黑亮的。
仔細看才發現,那是一輛輪子損壞被鎖起來的平車,而她的弟弟正睡在平車下的籃子裡。這就是他們姐弟倆的床位。
沒來得及和她說什麼,護士把剪刀送來後,我又匆匆回到了診室。
手術結束後,我回房打了個盹。這次叫醒我的是蓮娜,第四個患者來了。
蓮娜把我領到急診室,我又去找護士,可是這次就連砸門都打不斷門裡的呼嚕聲。
今晚的第四個傷者是鬥毆所致的耳廓撕裂傷,耳廓的傷向來不好縫,因為皮膚少、血供不好,更何況這個傷者還伴有耳廓皮膚的部分缺損,醫院還停了電,急診室裡一片漆黑,沒有護士我還真不敢動手。
我看了看大門緊閉的休息室,又看了看一直注視著我的蓮娜。她一言不發,可是眼睛亮閃閃的,好像有星星。
最終我還是嘆了口氣,招了招手,示意她來幫忙。
終於得到我的召喚,蓮娜從平車底下鑽出來,跑到我身邊。我指了指牆上的白服,用英語告訴她,想要來幫忙必須穿上它。
蓮娜搖頭假裝自己聽不懂英語,我堅持指著白服,她仍然搖頭,似乎不敢去拿。
但診室裡傷者的呻吟一聲緊過一聲,我扭頭往診室走,很快聽見蓮娜跟了上來。她穿上了白服。
我教蓮娜左手舉著手電,右手戴上手套,幫我擦血、剪線。
這姑娘打燈的技術真的很“穩”,你不扯她的胳膊,她絕對不動。但打燈需要跟著術者的眼睛走,我不斷糾正著她的動作,她雖然很努力的在配合著我,但胳膊越來越僵硬。
我試著向她解釋:“你可以想象是你在做手術,這時候你才知道燈要往哪打才合適,什麼時候動才合適。”
我聽見蓮娜深深的呼吸聲。她似乎明白了什麼,燈試探性地照向了我還沒縫到的方向。我讚許地“對”了一聲,沒回頭看,但感覺蓮娜似乎笑了。
她開始主動開口,用英語問我怎樣是對的。我們的配合越來越流暢。
更讓人驚訝的是,蓮娜擦血、剪線的動作十分熟練,甚至分得清哪個是雙氧水、哪個是碘伏,要知道,連我帶的本地醫學生都經常搞不明白。
我忍不住誇了蓮娜兩句,她淡淡地回答說,自己曾在教會醫院幫過一段時間忙。
但說完就停住了,似乎不想提到自己的過去。
我也不敢問,只好自言自語似的說些“電怎麼還不來”、“今晚的蚊子好多”之類的話。
似乎是感覺到我的尷尬,蓮娜主動說了一句:“早上似乎經常看到你在院子裡跑步。”
我正想自豪地接話說我每天跑五公里,她的第二句話就來了:“很奇怪你為什麼還這麼胖。”
這天就被聊死了。
安靜了半天,我問蓮娜,是不是在升國旗的時候看見我跑步的?
蓮娜搖了搖頭說,護士長說她不配參加升國旗。
我腦子一懵,髒話差點衝出口,又咬住了,沒有說話。
縫合結束,家屬上來握著我的手不住地感謝,而蓮娜十分自然地又要往角落裡溜。
我一把抓住她,對家屬說,要不是這位小姐的照明,我不可能在停電的情況下縫得這麼好。
家屬又握住蓮娜的手感謝,蓮娜驚訝地看著我,又看看家屬。我隱約看見,她的眼眶溼潤了。
就連幫她縫合鼻根部那道3釐米的口子的時候,我都沒有見過她哭。
第五個、第六個……第八個急診做完時,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蓮娜彎腰收拾著東西,熬了一個通宵,我們都有些疲憊。
我站直身往窗外看,正好看見院中五星紅旗和蒲隆地國旗在迎風飄揚。我又想起了蓮娜說自己不被允許參加升旗儀式的事情。
我問她,蒲隆地的國旗有什麼象徵嗎?
她說,國旗上下兩個相對的紅色三角形,象徵著為自由鬥爭而犧牲的烈士們的鮮血。
我指了指繡在自己胸口的五星紅旗說,我們的國旗也是一樣。在我們的國家,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我們去參加升旗,這是一個人基本的權力。
而蓮娜又做錯了什麼呢?難道就因為她的出身,連一個人都不配當?
我一肚子火無處發洩,說話的語氣也很重。蓮娜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窗外的國旗。
我匆匆從口袋裡掏出5000布法郎(約合12元人民幣)塞進蓮娜手裡,作為補償,也作為她加班一夜的報償,然後走出了診室。
我把蓮娜的故事告訴了隊友們,有幾名隊友有樣學樣,晚上找睡在急診室門口的蓮娜做助手。
蓮娜每次都漂亮地完成了任務,他們也會藉機給她些小費。
護士們看人下菜碟,似乎都知道蓮娜成了中國醫生眼裡的紅人。可蓮娜自己還是不接受我們的施捨。
我們給她送東西唯一的方式,就是把一些有包裝的食物單獨放在塑膠袋裡,假裝扔到蓮娜常翻的垃圾堆裡,寄希望於她能撿到。
有一次隊友過生日,我們切了一小塊蛋糕放在袋子裡,然後躲到樓上遠遠看著。
幸好,那天是蓮娜第一個來翻垃圾,拿走了那塊蛋糕。我們在樓上高興得像再過了一個生日。
蓮娜似乎變得開心了一點。每天早晚,她總會準時出現在我們上下班的路上,保護著我們。
她還會主動幫我們打掃診室,作為報答。
有一件奇怪的事是,她只在有其他護士時進來,如果護士有事出門,她也會跟著出去,直到護士回來,又跟著進來繼續打掃。
但女老師表示沒有發現類似的情況,我們立刻明白了為什麼,下一次她來打掃時,我們幾個男醫生就會主動走出診室。
要是其他保潔,我們肯定會擔心他們手腳不太乾淨,也不怪他們,中國醫生的“小藥庫”畢竟是本地的硬通貨。但蓮娜身上,從沒出過這種事。
早上晨跑時,我會看見她在拐角處偷偷注視著國旗。
蓮娜才15歲,我本來覺得她最好應該去上學。但上學一是要錢,二是她弟弟就得送回福利院,蒲隆地的福利院的條件,可以說比叢林都不如。
想來想去,唯一的出路好像真就是讓蓮娜姐弟倆在醫院住著,好歹有瓦遮頭,還能掙點錢。
我想過再找一次護士長,從根源改變她對蓮娜的偏見,但護士長一直躲著我。
仔細想想,蓮娜的處境,護士長似乎也算不上罪魁禍首,人家只是含糊不清地說幾句話而已。
醫院裡的人,誰都說不上是罪魁禍首。找他們的麻煩,可能不如先幫蓮娜有自立的能力和地位,畢竟我們只是過客,蓮娜還有很長的一生。我這樣安慰自己。
但後來發生的一切,都快得超出了我的預料。
非洲的雨季到了,晝夜溫差開始加大,很多人都出現了咽乾、咽癢的症狀。
蓮娜來打掃診室時,我注意到她也在咳嗽,於是叫住她,給她做了個簡單的檢查。發現沒有太嚴重的症狀,就從自己的小藥庫裡拿了一盒草珊瑚含片給她。
離開中國的日子久了,我們帶來的這批草珊瑚含片也到了保質期。我囑咐她自己吃就好了,不要給別人,雖然過期幾天的藥吃不出大問題,怕就怕有人上綱上線。
過了幾天,蓮娜又問我要了幾盒藥,說效果很好。我想到她還有個三歲的弟弟,需求量可能確實大,順手就給了她3盒。
蓮娜要走藥兩週後,護士長突然到訪,說院長請我去一趟,還悄悄地告訴我說,“他很生氣”。
我一頭霧水地到了院長室,院長鐵青著臉把一個草珊瑚含片的盒子拍在了桌上:“你為什麼把過期的藥物給病人吃?”
我上前檢查藥盒,立刻發現這是我給蓮娜的那批次藥。這批次藥,我就算給出去也只是一版一版,只有給蓮娜的是盒裝,因為怕她不好儲存。
我很快明白過來,蓮娜應該是把藥送給別的病人吃了,而這群被幫助的病人中可能有內鬼,把藥盒給了護士長。
我給藥的時間是半個月前,每天4片的話保質期內就能吃完,現在跟我說過期,這他媽不是陷害嗎?
我立馬翻臉了,問他們敢不敢說是什麼時候、在哪裡拿到這個藥盒的?吃藥的是誰,出了什麼問題?
護士長見我槓起來了,連忙打圓場說沒事沒事,“可能是蓮娜趁謝醫生不在時偷的,或者是醫療隊沒有銷燬乾淨的藥物,在垃圾堆裡被莉安娜找到了。”
她還埋怨似的說,蓮娜總是把人家醫療隊的垃圾翻得到處都是,影響醫院的整潔。
我越聽越不對勁,她似乎是要把這件事都怪到蓮娜頭上,把蓮娜趕走。
我想起很久以前,護士長來問我討要草珊瑚含片,我只給了她一盒,而蓮娜一拿就是四盒。
中國醫生的關注,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會引起爭搶的資源,這個道理我早該明白。就像驅趕乞討的孩子那次一樣,蓮娜又是被我們的善意連累了。
我直接開口打斷了護士長:“是我在半個月前讓蓮娜給病人的。我給的藥量很少,可以擔保藥物絕對是在保質期內,被對症使用的。”
反正他們無法證明藥物被放到了過期,那說胡話誰不會?
護士長被我打得措手不及,張口半天說出來一句,你是不是讓蓮娜參與急診了?你怎麼能讓一個臨時工幹護士的活兒呢,你知道你們那晚有很多費用都漏收了嗎?
我繼續懟回去:“蓮娜有教會醫院工作的經歷,而且就我看來,她幹得非常好。不像貴院的護士,能拋下急診病人睡大覺!”
護士長氣得臉通紅,我注意到一邊的院長臉色也十分難看。他們拿我沒辦法,但如果我讓他們受氣了,他們肯定會拿蓮娜撒氣。
我眼珠一轉,甜甜地問護士長:“您之前不是說想多要一條絲巾嗎?想要個什麼顏色的呢?要不和治療您老公腰疼的藥膏一起給您呢?”
又問院長:“我們送您的牛肉乾和酸奶味道怎麼樣?我這還有兩袋牛肉乾呢。”
接著我指天發誓,這次是我馬虎了,類似的情況下不為例。
護士長和院長被我變臉的絕技驚得目瞪口呆,最終揮了揮手讓我出去。
這件事算是解決了。我回到診室時,看見蓮娜正在診室外等著我。她垂著頭,兩隻手緊張地握在一起,像是等著我的審判。
見我走過來,她張了張口,大概是要道歉。我打斷了她說沒事,這不怪你,“就是下回要想幫助別人,得先有自保的能力。”
蓮娜低著頭不說話。
我們沉默了一會。我有些煩躁地問她:“這個地方欺負你的人這麼多,你為什麼還待在這裡?”
蓮娜抬頭注視著我。她說,她是來醫院找父親的。
蓮娜說,她家在距離這裡40千米的穆陽扎。從記事起,她就沒有見過父親,只記得自己在照顧生病的媽媽。
媽媽有間歇性的精神不正常,好像是高燒不斷造的後遺症。但媽媽清醒的時候,會跟她講起父親,說他是穆邦達省醫院的醫生,還說他會回來找她們母女的。
蓮娜說,那時候的媽媽雖然生病,但一直在努力掙錢,還送她去教會學校。她學會了英語,甚至在教會醫院裡幫工。
直到四年前,媽媽被一個男人強姦了。
蓮娜堅稱那是強姦,但就因為那個男人留下了一塊麵包,後來,附近的人們都風傳,蓮娜的媽媽是隻要一個麵包就可以睡到的妓女。
後來,媽媽似乎真的間斷在做“那種生意”。
蓮娜也怨恨過母親,因為媽媽的名聲害自己在教會學校處處被排斥。但神父告訴她,不要責怪媽媽,因為經常發病的媽媽,已經找不到其他工作來撫養她了。
三年後,母親病逝。因為不想弟弟被送進福利院,蓮娜聲稱自己才是弟弟的母親。又因為在老家的名聲太差,她不得不背井離鄉,出來找生活。
當要選擇一個流浪的方向時,她選擇了穆邦達省醫院。因為媽媽說過,她的父親在這裡,是一名醫生。
但除了這個資訊,她一無所知。
她只能這樣問見到的每一個人: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名醫生,他的妻女在穆陽扎,妻子淪為了妓女,女兒只有15歲……
她會面臨追問,她會不得不承認,是的,我是那個妓女的女兒,是的,我現在沒有父母、沒有家,我一個人,住在醫院裡。
“文明的人會因好奇四處打問她,並試探她的底線,粗魯的人會去騷擾她,罪犯則企圖強暴她。”而她只能繼續問下去。
她唯一能隱瞞的只有弟弟的身世:不,這個孩子和妓女沒有關係,這是我的孩子。
原來,一直以來被所有人落井下石的“汙點”,是蓮娜主動暴露出來的;被人們揣測議論的謠言,也是她主動放出去的。
她原本希望用這些傷口,找回親人的關注,但只等到了眾人的汙衊和排擠。
穆邦達省醫院就這麼大,如果她父親真的在這裡、而且想認她,那早就出現了。
我不忍心問這個故事的結局,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如果你真的找到父親,你要做什麼?”
蓮娜說:“我會安慰他,因為爸爸永遠地失去了媽媽,然後我會帶著弟弟和爸爸一起生活。”
她說,之前,我不知道爸爸是什麼樣的,可是見過你們之後,我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和你們一樣的人。
她看著我笑了。
我想,如果我是她的父親,一定會非常、非常愛她。我會包紮她的傷口,因為我不需要用傷口去辨認她,我會記得她的笑容,記得她的眼睛。
我是醫生。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傷口暴露在空氣中的每一秒,都會有無數細菌、病菌入侵,其中說不定哪一個,就會引發致命的結果。
2023年9月2日,一個平凡的週末。我們按照慣例去了首都,採買補給。週一回到醫院時,護士告訴了我一個訊息:蓮娜走了。
她說,就在週六那天,蓮娜偷拿了其他病人的一盒消炎藥,被抓了個正著。他們把她趕走了。
我問蓮娜怎麼會偷藥?護士說,是收費處的人親眼看見的。
那天,有個女人帶了一個9歲的孩子來看病,她們交不上錢,一直在收費處站著。蓮娜路過跟那個女人聊了半天,接著就去拿一盒藥,給了那對母子。
收費處的人看見了,說蓮娜又在幫患者逃費,蓮娜說藥是她自己的。
那對母子拿了藥就走了。因為孩子燒得厲害,而且他們沒交拍片的錢,可能怕不走就走不掉了。
過了一會,換藥處突然有個人說他的藥被偷了。丟藥的病人咬死他的藥是被蓮娜拿走的,給了那對母子。
我一聽就覺得不對勁,立刻跑去檢查自己的“小藥庫”,果然,裡面少了一盒消炎藥。
蓮娜給那對母子的,是我的消炎藥,不是偷其他病人的!
如果蓮娜如實說藥是中國醫療隊的,那就算天塌下來,也得等我們丟藥的人回來決定怎麼處理。但蓮娜沒有,她默認了藥是她偷的。
她曾經見過我藏藥,還問我為什麼要藏起來。我說這裡的患者經常做了手術就沒錢買藥了,我私藏一部分,這樣碰到買不起的病人,可以不走公賬,直接送給他。
當時我跟她說,這個藥就算給出去也要保密,不然病人就得付錢。
我還記得,那次我因為草珊瑚含片被院長刁難了回來,蓮娜站在我的診室門口,深深地低著頭。
所以那一天,她也同樣沉默。
有丟藥的“苦主”,又有護士長“主持公道”,他們最終決定報警,按照本地的規矩,把蓮娜拉去施私刑。
護士強調說,行刑隊來帶走蓮娜的時候,她很平靜,沒有哭,放下娃娃主動跟著他們走了,就像之前去打架一樣。
醫院裡沒有人跟著去。但我知道對小偷的私刑是什麼樣的,上一次援非的時候,我見過一次,那個小偷被架在一根碗口粗的樹枝上,兩個壯漢扛著他。
扛著他並不是懲罰本身,是為了防止他中途倒下。因為他們會帶著他在鬧市中游街,一路上會有無數人用石頭砸他,用拳頭打他,扯他的耳朵,踹他的腿。
我見到的那個小偷,遊街的路才走到一半,眼角、嘴角已經全是血,眼睛腫得像個乒乓球,衣服幾乎全被扯爛了,半身赤裸,口中嗚嗚咽咽的不知在說著什麼。
有個路人剛剛打了兩拳回來,滿臉亢奮,我抓住他問,那人到底偷了什麼?路人臉上空白了一瞬間,說我也不知道。
當一個人有了汙點、當一個人被打上小偷的標籤,每個人都可以往裡扔一點惡意,沒有人要為結局負責。
我問護士,蓮娜現在在哪?護士讓我發誓不能告訴別人,最後才說,她被送到了很遠的醫院治療,而她的弟弟被神父帶走了。
我繼續追問到底是哪個醫院?護士眼神躲閃,只說“很遠”。
我讀懂了這裡的暗語。
我不知道,蓮娜的死有多少是因為我。因為我們和她走得太近招來嫉恨,因為我鼓勵她幫助別人,卻忘記她的處境。
我想質問護士長,可是她突然休了45天的長假。45天后我再見到她,她竟然在我面前裝作聽不懂法語。
看到她躲閃的眼神,我明白,她也後悔了。
她只是想在一個她眼中的罪人身上,施加一點點惡意,因為一點點嫉妒。她也沒料到這個結果。
她甚至沒有親手扔過一塊石頭。
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替蓮娜完成最後的願望,找到她的父親。
我沒有蓮娜那麼善良,我想找他,不是為了安慰他,相反我要告訴他,你老婆孩子都死了,死得受盡折磨與苦楚,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不負責任。
蓮娜為了你,把自己變成了靶子,而你是一個懦夫,從頭到尾都不敢出來認她!
但我發現,我和蓮娜一樣沒有任何線索,沒有找人的辦法。
我只能把我最不想說的“謠言”再說一遍:有沒有這樣一位醫生,他的妻女在穆陽扎,妻子淪為了妓女,女兒只有15歲……
就在停筆的一天前,我的“線人”找到了我。他告訴我,蓮娜的爸爸似乎真的被這個笨辦法找到了。
穆邦達省醫院的門衛告訴他,自己曾經在蒲隆地軍隊服役,他聽說,自己的上一期軍隊裡有個軍醫,軍醫的老婆住在穆陽扎,聽說生病了,還成了妓女。
我立刻問線人,有沒有把我的質問轉達那個懦夫?
線人用為難的表情告訴我,來不及了,他已經死了。早在十年前,那名軍醫就犧牲在了邊境的戰爭中。
蓮娜在等待的懷抱,永遠不會來,又或者早已到來。
我想起來,剛認識蓮娜那段時間,我有時會在一個特殊的地方遇見她,就是火葬場門口。
那是我晨跑的必經之地。有時我會撞見她混在送葬的人群中,神情肅穆、來回踱步。她把弟弟放在牆角,自己在人群中穿行,似乎在說些什麼。
我猜她是在安慰他們,因為有時候她說完,陌生的家屬們會流著淚與她行貼面禮,甚至緊緊地擁抱她,不嫌棄她衣衫破舊。而她也十分投入,緊緊地擁抱著對方,就像一家人。
有一回,我跑完兩圈回來,看見葬禮的人群已經散去,蓮娜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天空。
那天有很大的風,風裡是燃燒骨頭刺鼻的氣味,大風穿過她的身體,顯得她身形很瘦很瘦。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父親,在擁抱她。
蓮娜死後,謝無界難過了很久。
這個故事他給我講了三遍,第一遍,他認為整件事都是自己的責任,他不該告訴女孩藥在哪裡,不該教她幫助別人。
第二遍,他認為護士長是罪魁禍首,他花了很長一段描述護士長的爆炸頭和粉紅色指甲油。
我讓他放一放。一個月後,他再寫了一遍。這一次,什麼都沒有發生。
每個人其實都只做了很小的一件事。護士長小小地渲染了女孩的過去,謝無界小小地表現了一點善意,丟藥的病人小小地撒了一個慌。
而一條生命,就在這一點點偏移中,從生到死。
不是有人殺人,而是“每個人”,都扔了一塊石頭。
這是這個故事最可怕的地方。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卡西尼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9528字
閱讀時長約24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