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學到一個冷知識,它能在災難意外面前,幫你迅速判斷自己還有多久能得救。
在所有大型災難現場,所有傷員都會被分配不同顏色的絲帶。
如果被分配為綠色和黃色,代表沒有危及生命,不需要為自己擔心;
但如果拿到紅色絲帶,代表著有生命危險,會被第一時間搶救。
援非醫生謝無界在兩週前,見到了一種特殊顏色的絲帶——
他因此在非洲這個大陸上,見到了一種最恐怖的傷痕,也必須以醫生的身份做出最艱難的抉擇。
同時也因為這種顏色的絲帶,他得以結識一位最值得敬佩的本地醫生。
從診室的窗戶看出去,我時不時會被一望無際的非洲大陸驚到,接著就會想到,我的父母、妻子、女兒,都在距離這裡八千多公里的另一片大陸上。
援非的日子是孤獨的,我所在的診室只有我一名醫生。有回我用注射器的針頭自制出了一把叮嚀鉤,很得意,但是想到要炫耀給護士得翻譯成法語,又覺得算了。
每天飯點對我來說都很重要,醫療隊隊友們會齊聚在食堂,只有在這個時間,我們可以盡情地說中文,聊自己的故鄉,也抱怨醫院裡的事。
那天,我剛走進食堂,就發現氛圍不太對。隊友們邊吃飯邊聊著什麼,眉頭緊鎖,怒氣衝衝。
我坐下後不久,婦產科的中國醫生也來了,她手裡沒端飯,卻提著一袋奶粉,站在門口牆邊默默地抹眼淚。
我聽了一會才知道,她帶的奶粉是自費買給一個小病人的。
有個5歲的孩子被送到我們醫院,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嘴邊都是爛瘡,綠頭蒼蠅一直在他臉上盤旋。
非洲醫院缺醫少藥,很多檢查都做不了,我們無法判斷孩子的病因,只知道目前有重度營養不良、重度貧血。中國醫生建議先給輸血和深靜脈營養,恢復起來再試探下一步治療。
結果這個方子被穆邦達省醫院的外科主任蓋伊醫生一票否決。
他的原話是:“你們的指南,在我們國家並不適用。”
在他的授意下,醫院僅進行了最保守的靜脈補液治療。3天后,孩子不治死亡。
親手抱過那孩子的中國醫生一直在哭,其他醫生也義憤填膺,指責那個蓋伊醫生是殺人兇手,邊說邊把手機裡孩子生前的照片遞到我眼前。
而我低頭扒飯,一言不發。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就在走進食堂前一分鐘,我還以為,穆邦達省醫院的蓋伊醫生,是我在這片大陸上難得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還記得,在醫院門口他叫住我,笑著自我介紹說,他就是蓋伊。他跟我身材相仿,挺胖,但那天他還穿了一件繃得緊緊的墨綠色T恤,T恤背後用悶騷的桃粉色寫著一行英文:
“KISS ME”。
我們曾經一起搶救病人,一起躲在走廊抽菸,吐槽看不慣的領導,他幫我撐腰。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但到這時候我才發現,瞭解一個人,不是那麼簡單。
在初來乍到的兩週裡,蓋伊一直都是我們飯桌上的熱門話題。
院長曾經在歡迎儀式上花了半小時向我們炫耀,這是一位“全科醫生”,“從婦產科的剖腹產手術到骨科的常規手術,包括耳鼻喉科的內鏡手術,甚至彩超、CT相關輔助科室的工作,沒有他不會的”。
這樣的大名醫,很難不激起隊友們的攀比心。
外科的隊友說,每天早上他們做手術前,這位蓋伊醫生都會出現在手術室裡,核查病人的基本資訊、手術術式等。
這本來是麻醉科主任的活兒,蓋伊是自行加了一道檢查,只針對中國醫生。有時候我們排的手術多,他來不及檢查完,甚至會強硬地推後乃至停掉部分手術。
病人病情危急,術前還會做很多準備來調整身體以備手術,他說停就停了,耽誤治療怎麼辦?
有時候中國醫生在做手術,蓋伊還會專門進來檢查,碰到我們縫合做得比較慢,他就會邊搖頭邊嘆氣地走開,但又不說你做錯了什麼。
外科的隊友們經常抱怨,覺得自己被針對了。
作為小專科醫生的我,本來沒有什麼機會被蓋伊“監考”。但有天上午,我正在看診,突然被一名護士叫下了樓。
護士把我帶到了急診區,一個孩子正在嚎啕大哭。孩子左側臉頰上有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從頭皮撕裂至臉頰,孩子母親正徒勞地試圖用紗布堵住汩汩流出的鮮血。
護士告訴我,她們找不到急診科的醫生了,所以只能來找我。
我的火噌就起來了。這樣的事不是一次兩次,自從我們來了,本地的急診科醫生時不時就會溜號,任由護士找不到人,最終來求助中國醫生。
我們都有自己的活兒,也不一定會做急診的手術,但要是不來,他們就敢讓病人在急診一直等著,從早等到晚。
我們也知道,治這幫傢伙唯一的辦法就是堅決拒絕。但眼看著鮮血順著孩子的下頜滴落在地板上,我再一次心軟了。
我趕緊給孩子做了簡單的包紮,讓我的學生帶著家屬及患兒去拍頭顱CT,護士準備全麻清創縫合手術。
趁著他們離開,我跑回診室,花了一個多小時看完了正在排隊的病人們,估計CT該做完了,又跑回來。
我心裡祈禱學生別坑我。也不是一次兩次,我回來時會發現病人還坐在原地,學生已經躲到了某處摸魚。
但這次,護士卻告訴我,患者已經做完頭顱CT,甚至進了手術室有20分鐘了。
怎麼這麼快?我匆匆推開手術室的門,卻在手術室裡看見了一個一身白大褂的人。
是蓋伊。沒有一聲招呼地,他截胡了我的病人。
搶病人在醫生之間是挺不友好的行為,何況又是大名鼎鼎的蓋伊。我想起隊友們的抱怨,心裡難免有點不舒服。
但蓋伊開口就是一頓彩虹屁:“很漂亮的判斷,我和您想的一樣,也是要在全麻下行清創縫合。”
我準備全麻是為了防止縫合中孩子疼痛掙扎,造成傷口縫不好二次感染,是一種比較費事的方案,沒想到蓋伊竟然所見略同。
我不願意就這麼走了,也好奇傳說中的蓋伊做手術究竟如何,乾脆把手術助理趕了下來,自己戴上手套給蓋伊做助理。
蓋伊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目光,站姿變得僵硬。
一上臺我就發現了個很恐怖的事情,孩子打了全麻,卻沒有插管,只扣了個面罩!
病人打了麻醉後,負責呼吸的肌肉可能也會被抑制,如果不插管進行輔助呼吸的話,孩子很容易窒息。
我慌忙問麻醉師怎麼回事,麻醉師根本沒理我。他在用聽診器監聽孩子的心跳,因為這裡沒有監護儀。
蓋伊嘆了口氣,在一旁回答:“開臺才9分鐘,一個很小的手術,我保證在20分鐘內完成。”速戰速決,窒息的風險就不那麼大。
但他還是聽勸地讓護士手動測一下孩子的氧飽(血氧飽和度),一測,89%。
這不就是中度缺氧?我差點跳起來薅麻醉師的領子。
就在這時,麻醉師突然舉手示意所有人安靜,突然,他把手中的聽診器往旁邊一扔,開始給孩子做胸外按壓。
孩子心臟停跳了!不知道是因為窒息還是麻醉過量,總之就是停跳了,就因為一個小小的清創縫合手術!
我還處於驚呆的狀態,蓋伊已經迅速從護士手中接過復甦球囊,一下一下地往孩子口中泵入氧氣。
一下、兩下,兩分多鐘後,麻醉師的表情放鬆下來。孩子的心跳恢復了。
整整三分鐘的搶救,我竟然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只是看著蓋伊忙乎。
從頭皮發麻的緊張中回過神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問責蓋伊:“你怎麼敢在別人孩子的身上這麼做?”心臟停跳,有一半的可能就是因為他沒有插管導致的窒息。
蓋伊頭也沒抬,好像沒聽見一樣,已經開始默默地縫合傷口。
麻醉師替蓋伊解釋:“病人家裡很窮,蓋伊老師想給病人省錢。”
我也碰到過類似不得不壓縮手術條件、冒險為病人省錢的情況,可是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敢這麼做。因為錢省在別人兜裡,手術出事風險卻在醫生身上。
這是我的病人,甚至沒有人告訴我這個病人如何強烈要求不插管,蓋伊什麼時候下了這個決定?
手術室裡安靜了一會,蓋伊突然開口問我:“為什麼這個小手術,你要選擇全麻?”
我指著孩子的臉說,我怕局麻孩子掙扎,縫不好留疤。
蓋伊的反應竟然是笑了:“瘢痕?哪有癒合不要瘢痕的?瘢痕就是告訴這個孩子,下次坐車時該牢牢地抓住騎車的人。”
護士告訴過我,這個男孩受傷是因為從腳踏車後座跌落,臉著地。
蓋伊手上正縫到孩子的面頰,我攔住了他,接過他手中的線,小心翼翼地開始使用小針做減張縫合。
我說,孩子還小,我不想他因為傷疤被人嘲笑。
蓋伊默默地看著,7釐米的傷口我足足操作了30分鐘,他沒有再因為我的動作慢而發出嘆氣聲。
傷口縫完後,只留下了一條細細的紅痕。我炫耀地對蓋伊說,沒見過這麼縫的嗎?
蓋伊說他會這種縫合,但接著他又神情莫測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不愧是中國醫生,可以不計成本地去救治每一位病人。”
我弄不明白蓋伊這句話是誇是貶,可他已經扭頭離開了手術室。
我脫下手術服,正在擦汗,蓋伊突然殺了個回馬槍,看著我認真地說,20分鐘是足夠的。
我回想了一下,確實,按他的縫針方法,20分鐘足夠了,如果沒有意外,孩子確實不用插管。
蓋伊的心裡好像有一把精確到毫克的秤,誰對誰錯,一場手術花多少成本,都要放上去稱一稱。
縫合時,我跟他提起了急診科醫生擅離職守的問題。我心想作為外科主任,他應該有許可權治一治這幫人。
沒想到他冷冷地回答說:“這件事你們也有責任。”
我瞪大了眼,他繼續說,如果你們醫療隊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就舉報或者制止,情況會演變成這樣嗎?
我想說你是沒看見孩子的樣子,但蓋伊沒等我回嘴就說了,當然問題更大的是急診科醫生,他會去處理他們的。
那天之後,急診科溜號的現象一夜之間消失了。隊友們摸不著頭腦,我也沒有說我和蓋伊醫生的對話。這成了我倆的一個秘密。
蓋伊工作的地方在東樓,我在主樓。每天早上,非洲醫生們參與升旗儀式,我跑步路過時,會和蓋伊打個招呼。有時候上班,我還會留意一下醫院門口有沒有他妻子的攤位。
蓋伊的妻子在醫院門口擺攤,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蓋伊時發現的。
其實在合作手術之前,我們就見過一次。那天早上我去街上打牛奶,突然被一個黑人叫住。對方問我是不是援非醫生,熱情地自我介紹說,他就是蓋伊。
通勤車停在他背後,他剛從車上下來,跟我打完招呼,轉身去接後面的人下車。
我的注意力被蓋伊攙下車的女人吸引了。
她太瘦了。裸露在外的雙臂沒有丁點脂肪,眼窩深深凹陷著。
蓋伊很簡單地介紹了一句“這是我妻子”,忙著攙扶住這個女人。他雙手緊緊握著女人的胳膊,眼睛替女人看著腳下的路,神情無比耐心。
夫妻倆在醫院門口行了貼面禮告別,蓋伊走進醫院上班,而女人則慢悠悠地坐到了樹蔭下,攤開了一塊花布,上面有做好的麻繩和做麻繩的材料。
那時候我很困惑,在非洲,大部分有地位的女性都比較忌諱出門,以蓋伊醫生的收入,即使孩子大了,應該也不至於讓妻子在街上擺攤。
我心裡閃過一絲不對勁,但還沒有好奇到上前追問。只是跟著走進了醫院,開始了又一天的工作。
蓋伊工作的地方在東樓,我在主樓。每天早上,非洲醫生們升國旗,我跑步路過時,會和蓋伊打個招呼。有時候上班,我還會留意一下他妻子有沒有在醫院門口擺攤。
在我耳邊吐槽蓋伊的人,從隊友換成了學生。學生們不肯從我這輪轉去他的科室,說他太兇了,沒有教學,做錯了就罵,去他那什麼也學不到。
按照我的性格,其實多帶一波學生也沒什麼,但想起蓋伊又要板著臉說“你們也有責任”,我又覺得有些臉熱。學生不輪轉走,該跟蓋伊學的東西學不到,對他們肯定不是好事。
我狠下心,直接拿起學生的書包塞進他們懷裡,把他們推出了門。
要怪就去怪蓋伊吧,我在門內默唸。
門外一直喧鬧,我等了半天不見平息,才發現吵嚷的不是被我趕走的學生,而是急診科。
我出去看熱鬧,才知道醫院剛剛收治了一名大官,病症是頭暈嘔吐。就我看熱鬧的這8分鐘,人已經吐了4次了。
私人醫院診斷為腦血管意外,懷疑小腦梗死,送來我們這裡拍了個CT,正打算送去比利時醫院進一步檢查;還有人收集了他的嘔吐物要送去警察局和檢驗中心,害怕是下毒,據說官員昨天吃飯的餐廳,負責人已經被控制起來了。
同事補充了一個細節,要不是這位官員家的私人CT機恰巧壞了,人家本來都不會來我們這拍片子。
一動就吐,這個症狀聽起來好耳熟,不是我們耳鼻喉科的耳石症嗎?
我撥開人群想上前給病人查體,但官員的隨行人員立馬攔住了我。
我眼尖地發現蓋伊也在轉運車上,立馬揚聲衝他喊:“蓋伊!這是耳石症!”
蓋伊看了我一眼,院長已經把我推開,抬著擔架就要上轉運車。
我有點惱火,提醒道,耳石症最怕顛簸,比利時醫院離這裡100千米,“你們是要他的命?”
一車人一下都僵住了。
我大搖大擺地回了診室。過了一會,援非醫療隊的隊長跑來問我說話到底有沒有把握。
我還想問他怎麼會說出這種話,隊長轉而暗示我,官員轉走了沒關係,要是在我手上治出個什麼好歹,那就是外交事件,“外交無小事”。
隊長走了,蓋伊接著進來。
我立馬舉起雙手宣佈,我的診斷可能是錯的,趕緊讓官員去更好的醫院吧。
沒想到蓋伊沒搭理我,徑直在我對面坐下,壓低聲音說,現在病人在補液,“我們有5分鐘的病例討論時間”。
他竟然是這時候最信任我的人。
幾個問題之後,蓋伊迅速認可了我的判斷,站起身開啟門,向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不是總抱怨我搶了你的病人嗎?這次,我還你一個。”
治療如我所料的不順利。病人情況比較嚴重,一碰就吐,一吐腦袋就會動,耳石就又飄回去了,治療遲遲沒有進展。
耳石復位不用器械,不開刀、不拍片,就是扶著病人的腦袋轉來轉去,看起來很像跳大神。我感覺到周圍的目光越來越不信任。
如果在平時,我可能會緩一緩,讓病人先住上院,等到第二天或者他不是特別難受時候再復位。但想到這位官員的地位,我根本沒有退路。
就在我無從下手時,蓋伊俯下身,在官員耳邊耳語了幾句。
不知道他說了什麼魔咒,奇蹟發生了。在接下來的診斷、復位,整個過程中,官員竟然真的忍住了沒有動,甚至連手都沒抬一下。
耳石復位成功,精疲力竭的官員立刻睡著了。
我舒了一口氣,突然發現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溼了。不得不承認,我緊張了,因為這個官員的身份。
各種語言的感謝、道賀聲傳入我的耳朵。隨行人員幾乎是一窩蜂地衝上來,一撥感謝我,一撥擁向院長,讚美他的果斷決策。
我搖搖頭說要出去抽菸。
沒想到,蓋伊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溜到了吸菸點,正抽著自己用菸絲卷的香菸。
他示意幫我做一根,我知道他們捲菸會用舌頭封口,連忙拒絕了,蹩腳地自己學著做了一根。生煙不好抽,直咳嗽。
蓋伊看著我笑,問我為什麼不去合影,“中國醫生不是很喜歡拍照留念嗎?”
我反問他怎麼不去。
蓋伊哈哈大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得這麼開心。
我問蓋伊剛才耳語的那句話是什麼?
像往常一樣,蓋伊先嘆了口氣,接著說,就是很簡單的一句話,“眼前的這個中國醫生,是唯一一個把你當成病人看待的人了。”
蓋伊說,官員最怕的就是其他醫生心裡有鬼,想拿他的病換功勳,所以這時候魯莽一些反而好。
我不得不承認,蓋伊比我更瞭解他的國家,知道怎麼“救人”。如果只有我在,今天肯定要惹大禍。
一支菸吸完分手的時候,我最後問了蓋伊一個問題。我問他為什麼不想教學生?
就像以前一樣,他給了我一個奇怪的回答,“我的人生觀已經不適合教學生了”。
好格色(極端)的人,我在心裡吐槽。
就像以前一樣,蓋伊沒有再解釋。而這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談心的機會。
在這之後沒多久,因為兩件事,我的醫療隊隊友們徹底和蓋伊劃清了界限。
第一件事,是因為蓋伊阻止中國醫療隊給一個病因不明的5歲孩子輸血,導致孩子在入院僅6天后就夭折了。
醫療隊的隊友們說,蓋伊給出的理由是“沒有必要”。
第二件事,則是源自住在醫院裡的一對母子三人。
這家的父親因為車禍在醫院不治身亡,本就不幸的他們卻因還不上搶救費,被扣留在醫院近1年的時間,只能乞討為生。
我經常看見那個大男孩抱著他的弟弟,呆呆地坐在醫院門口。
有隊友于心不忍,覺得這種方式也無益於他們還錢,只是醫院洩憤而已。他們私下湊了30萬布法郎(約600人民幣),打算給這對母子“贖身”。
沒想到這件事又被蓋伊阻止了,說他們醫院的事不用我們管。
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大道理能解釋這種決定。我怒氣衝衝地跑到了蓋伊的辦公室,直接將三十萬布法郎摔在了他的桌子上。
我只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處處和我們作對?”
蓋伊好像早就知道我會來,因為他正對面的桌子上,擺著一根卷好的煙。
就像之前每一次對話一樣,蓋伊先嘆了一口氣。他將卷好的煙點燃遞給了我。
我沒有具體提問,但顯然他知道我在為誰打抱不平。他回答說,我有兩個考慮。
第一,醫院的大門是敞開的,那對母子不走,是因為他們在這裡還能乞討,還能遮風擋雨,出去更是一無所有。
“你們繳清費用真的是在救他們嗎?還是在滿足你們那份虛榮心?”
蓋伊也解釋了他為什麼不讓我們給那個五歲的孩子輸血。他問,你們能給出孩子的具體診斷嗎?就算輸血保住他一時性命,後續治療能跟上嗎?
“如果折騰了一番孩子還是死了,那你有想過,所有這些治療費用,要誰去承擔嗎?”
我掐滅香菸,說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都不用治了嗎?
蓋伊說,他的第二個理由,正是因為他想解決這些問題。
扣押這家人不是醫院的個人行為,而是有法律背書的。
他當然可以憑個人的力量網開一面,或者讓中國醫生捐錢,先放走這對母子,但那條法律不變,其他的醫院裡還會有人在受苦。
他希望用這件事倒逼政府解決問題。
就像急診科溜號的問題,如果我們不心軟,有一個病人被放到晚上,事情鬧大,後來的其他病人就不用在急診室苦苦等待。
在這一對母子的天平另一端,他衡量的是許多許多其他人。
他問我還記不記得我們合作的那臺手術?他說,他很羨慕我。
中國醫生可以花30分鐘為一個孩子縫合傷口,只為了讓孩子不留疤。他不是沒有這個技術,可他沒有這個時間。院長誇他是“全科醫生”,那意味著他一直在被各部門借來借去,他根本不是真的在治療病人,病人也沒有得到好好對待。
他痛恨的是這一切。他想治的是這一切。
按這個邏輯,那對母子就該被關在醫院裡,直到蒲隆地政府幡然醒悟,解決這一切。
我沒辦法反駁,因為他比我更瞭解自己的國家。
但是在走之前,我又忍不住回頭問蓋伊:“那兩個被扣在醫院裡的孩子,你看過他們的眼睛嗎?”
蓋伊搖了搖頭。
我說,他們的眼睛裡沒有光。他們知道他家欠了醫院的錢,甚至從來不敢和醫院裡的其他孩子玩耍。
“你的目標很偉大,可是這些孩子的生命怎麼辦呢?”
我想,我們都沒有錯,可是註定無法成為朋友。
半個月後,我們突然收到了一張結婚請柬,來自蓋伊。
大部分隊友仍然因為那對母子的事在記恨蓋伊,自然不會參加。小部分隊友則在困惑,蓋伊不是有老婆嗎,在門口賣麻繩呢,怎麼又結婚?
甚至有脾氣暴的隊友編排說,他肯定是娶了個小的。
但就在婚禮前一天,我在樓上抽菸時,遠遠看見蓋伊坐在樓下長廊裡,對著手機抹眼淚。
麻醉師走過來問我要煙,我指了指樓下哭泣的大名醫,打趣說,他是喜極而泣了嗎?
麻醉師詫異地看著我說:“你沒看請柬上的名字嗎?哪是蓋伊的婚禮?”
我才意識到,因為過於討厭蓋伊,我們都沒有仔細看過那張請柬,就丟到了一邊。
他告訴我,結婚的女人是蓋伊兒子的未婚妻,新郎卻不是蓋伊的兒子。
因為蓋伊的兩個兒子,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麻醉師告訴我,五年前,這裡發生過一場嚴重的恐怖襲擊,蓋伊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都受了重傷,和另外10名傷員一同被送到醫院。
但當時值班的醫生卻被調走,去搶救一個“更重要”的人。就像本該在耳鼻喉科坐診的我,被調到了急診一樣。
那天的醫院裡,只有蓋伊一個人。他獨自戰鬥了整整15個小時。10個病人只活下來3人,包括他的妻子,不包括他的兩個孩子。
死亡患者的家屬們來醫院找蓋伊鬧事,一半人說他為了救活自己的妻子,拋棄其他病人;另一半人說他因為沒有救活自己的兒子,拿其他病人撒氣。
我問,蓋伊是親手治死了自己的兩個孩子嗎?
麻醉師回答說不,他根本沒有治療。蓋伊判斷他們不可能被救回來,所以直接放棄了。
他親手給自己的兒子繫上了黑絲帶,標誌著放棄治療。即使那一刻,他們還在呼吸。
那天晚上,蓋伊不是隻救活了3個人,而是因為放棄了包括他兒子在內的7個,他才有時間去救那3個。
就在上週,我們醫院也曾接診了一批遇到小規模恐怖襲擊的傷者。送過來的患者在樓下分診,已經死亡或不可能救活的病人,繫上黑絲帶,危重病人繫上紅絲帶,暫時穩定的系黃絲帶。
我清楚地記得,我曾親眼見到一個被繫上黑絲帶的女人。
作為一名耳鼻喉科大夫,那是我見過最恐怖的傷痕,她的耳朵被三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劃開,傷口撕裂有兩指寬。
我手上的血還是熱的,但我沒有時間悲傷,匆匆放下她,奔向繫著紅絲帶的病人。
平均每個紅絲帶的病人,至少要花兩三個小時去搶救,碰到嚴重情況,十幾個小時救一個人也可能。
但在後面等待的每一個黃絲帶的病人,都可能隨時變紅,甚至變黑。
我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有一次,沒有分診、沒有其他醫生,我要怎麼做這個選擇?我要怎麼算,生命的輕重?
蓋伊必須精確、沒有感情如天平,才能做出這樣的選擇。在犧牲其他人之前,他已經是那個被犧牲的。
認識蓋伊的幾個月裡,我只見過一次,他的失態。
那天中午,我正在看診,診室的門忽然被撞開。蓋伊抱著一個男孩衝了進來。
當時正在診療的我和病人都嚇了一跳,我趕忙迎了上去,以為他懷中的孩子有生命危險。
結果我卻只看到孩子耳後有一大塊擦傷,傷口雖大,連血都沒流多少。
蓋伊十分緊張地問我,能不能不留疤地縫合?
當時我還在記仇他對急診的那個孩子不好,嗆他說:“哪有癒合不留疤的啊,這個瘢就是要告訴孩子以後小心點。”
我以為蓋伊這麼緊張,受傷的肯定是他兒子,但蓋伊卻搖頭否認了,說是路邊的一個孩子,被他妻子弄傷了。
蓋伊告訴我,他的妻子在五年前遇到過一次恐怖襲擊,倖存下來後,對暴力事件、聚集的人群和嚎啕大哭的孩子,都有一些應激反應。
今天下午時,這個受傷的男孩在醫院附近拿著玩具槍在欺負另一個男孩,他妻子一時激動,就把這個男孩重重推倒了。
我才明白蓋伊為什麼把她帶在身邊。但我還是忍不住問蓋伊,這麼小的傷口,你怎麼自己不包紮?不是說你也會那種縫合嗎?
蓋伊沒有回答,直到我完成縫合,要把男孩交還給他時,他突然向我鞠了一躬。
他說,謝謝你,“現在的我沒有辦法給‘和自己有關’的人做手術,我會想起不好的事。”
他眼帶失落地呢喃了一句:“要是你們一直在就好了。”
我險些忘記了那句話。
麻醉師告訴了我另一個訊息:蓋伊要走了。
很早我就聽說,蓋伊想離開這家醫院,但一直被院長駁回。麻醉師說,可能是上次我成功醫治官員的功勞,幫蓋伊如願了。
我以為蓋伊將要調去更好的醫院,但麻醉師說,聽說是北邊一家更破的醫院,蓋伊妻子的孃家在那裡。
那家醫院也許無益於蓋伊施展他的宏圖大略,但對他妻子,無疑能得到一份寧靜。
他也聽聞中國醫療隊為那對母子和蓋伊鬧翻了,於是補充道,你們不知道,在你們來之前,是蓋伊一直在施捨他們飲食。
他還說,就在昨天,蓋伊已經幫那對母子把欠款結清了,並且打點了很多人,讓那對母子繼續在醫院住下去。
麻醉師說,如果你還有什麼不解的話,就儘快去跟蓋伊醫生說清楚吧。
週一,我起了個大早。蓋伊就在他的辦公室裡,那間辦公室變得很空,他幾乎都收拾完了,好像只在等我來告別。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最終我只問了那對母子。我問,你為什麼要改變自己的決定?
他又嘆了一口氣,回答說,你說得對,“不應該讓一些人成為燃料”。
我想蓋伊收下我們之前為那對母子籌的30萬布法郎。他一個人幫那對母子還清欠款,想必負擔也很重。
但他一直襬手推拒,說兩個富翁間就別客氣了。
我露出困惑的眼神,他笑了,指指心臟說:“這裡富有。”
他向我揮揮手,又走上了那輛通勤車。他竟然還穿著那件很醜的墨綠色T恤,背後寫著“KISS ME”。他真的很喜歡這件衣服。
謝無界一直覺得蓋伊“奇怪”,卻說不上來哪裡奇怪。直到要分別的那天他才明白,蓋伊表面是個精英醫生,其實跟他的妻子一樣,沒有走出那場災難。
他的後遺症是,必須堅信治病是有代價的,要想著患者的醫藥費,要想著製造病人的法律。
因為他曾經無法支付代價,而放棄了自己的孩子。
但他忘記了,黑絲帶意味著無法治療,那不是放棄,只是接受現實。
那3個人的倖存,不是以7個人的死亡去換的。
該用什麼衡量生命呢?ICU一天一萬,蒲隆地官員的一條命可以用幾個人的去償。
這個困惑,恐怕會伴隨蓋伊很久,但在故事的最後,他好像又作出了一些改變。
謝無界很希望有一天再遇到蓋伊,遇到這個傷心的父親、稱職的醫生、不知道困惑是否有被解決的人。
希望那時天氣很好,蓋伊還在笑,轉過身,露出背後一句大大的“KISS ME”。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卡西尼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9528字
閱讀時長約24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