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林沒有再說,方城也沒有再問,兩人就這麼靜靜地推著花白鳳往前走。
也許,在這一刻,方城心裡隱約知道了鐵林口中的那個“老熟人”是誰,只是他沒有逼迫鐵林。
明天就要回去了,今天陪了花白鳳一天,雖然她早已認不出自己,雖然花白鳳已經三年未說過一句話,可是這一天,足夠讓方城感到幸福。
至少,郡主還活著。
來看望花白鳳之前,鐵林告訴了方城郡主的現狀,方城提出讓自己接花白鳳回內地就醫,被鐵林拒絕了。
準確地說,是被袁克佑拒絕了。
香港的這傢俬人醫院,有著比內地醫院都要完備的設施,有著世界上最為有效的藥物,也有遠比內地更好的護理。
花白鳳在這裡,也許比在內地更好,更何況在香港,也有組織上特有的機構和人員對花白鳳進行照顧。
為了花白鳳能夠得到更好的治療,方城接受了袁克佑的意見。
只能陪她一天,方城既滿足,又遺憾。
接送花白鳳的車停在了醫院門口,這一家坐落在半山海灣邊山的醫院,地理位置極好,幽靜,寧和。
花白鳳的病房在頂樓的特殊病房,這間病房遠比普通的酒店總統套房還要舒適。
碩大的落地玻璃牆,牆外是那片蔚藍的海面,岸邊一排排椰樹,潔白的沙灘上幾名護士扶著各自的病人在悠閒地散步。
花白鳳的輪椅靠在玻璃幕牆邊上,身後有一盆高大的龍血樹盆景,茂盛的枝葉幾乎長到了屋頂。
花白鳳對面坐著方城,她側著臉,空洞、無神的眼睛盯著窗外那片海灘。
方城透亮、清澈的眼睛溫柔地盯著花白鳳那張蒼白的臉龐。
鐵林進來了,手裡端著兩杯咖啡。
他把咖啡放在方城面前的茶几上,又從邊上拉過一把椅子,靜靜地坐了下來。
“明天的飛機?”
鐵林問,方城點點頭,伸出滿是皺紋的手,端起咖啡杯,拿起杯裡的勺子輕輕地攪了攪。
“回蓉城?”
鐵林又問,方城沒有說話,攪動咖啡的手漸漸地慢了下來。
“鐵林,郡主在這家醫院住了三年,這家醫院是……”
方城側過臉,盯著鐵林,問了一句。
鐵林緩緩地抿了一口端著的咖啡,咂了咂嘴。
“這家醫院的老闆也是老熟人……”
鐵林故意把“老熟人”三個字說得更重一些,方城的眉頭頓時微微一皺。
或許,這位老熟人,他也猜到了。
鐵林看著方城眼裡閃過的那抹驚奇,已然明白他猜到了那個人。
鐵林點點頭。
“宋一刀,宋開山……”
方城默默地點點頭,想來應該是他了。
李部長在六十年代初期過世以後,宋一刀就消失了,有人說他受了牽連,死在了獄中;也有人說他被打成右派,蹲了牛棚;還有人說他擔心受到迫害,從廣州逃到了香港。
現在看來,第三種說法是對的。
當年李部長專門把宋一刀調到上海公安局,擔任法醫。上海諜網案破了以後,上海公安局人員大清洗,宋一刀又被調到了廣州。
“他一直在香港?”
方城淡淡地問了一句,鐵林點了點頭。
在八十年代初期,組織上才搞清楚宋一刀的下落,可是二十多年過去了,組織上也沒再追究宋一刀的責任。
宋一刀憑藉精湛的醫術,在香港,甚至整個東南亞闖出了名頭,九十年代初期,他就建了這麼一家足以躋身世界一流的私人醫院。
“郡主住在這家醫院裡來,是老袁安排的?”
方城又問,鐵林沒有回答,只是又淺淺地抿了一口咖啡。
突然,一陣輕柔的門鈴響起,鐵林放下手中的咖啡,繞過病床,走過一道玄關,開啟門。
門口站著一名護士,手裡端著藥盤。
“病人要吃藥了。”
護士的聲音更輕柔,鐵林點點頭,讓過身,護士腳步輕盈地走進屋。
方城默默地看著護士,看著她從藥盤裡放著的幾個玻璃藥瓶裡取出白色,藍色的藥片來,又從藥盤裡的溫水瓶裡倒了一杯水,慢慢地遞到花白鳳的面前。
“方太太,該吃藥了。”
護士的話很溫柔,輕輕地用手碰了碰花白鳳的肩頭。
花白鳳木訥的轉過頭,雙眼依舊空洞無神。
護士很是小心地把藥片放在花白鳳的手心裡,又把水杯遞到花白鳳的另外一隻手中,一臉微笑地看著花白鳳動作緩慢地把藥片含進嘴裡,喝了一口水,使勁地嚥了咽,又轉過臉,無神的雙眼盯著窗外的那片海灘。
護士接過花白鳳手中的水杯,衝著方城笑了笑。
“我照顧她三年了,只有喊她方太太的時候,她才有反應。”
方城的眼角一潤,粗糙的雙手使勁地搓了搓,滿眼愧疚地盯著花白鳳那張滿是皺紋的臉龐。
護士收拾好東西,轉身出了門,鐵林看著她出了門,才慢慢走過來,又坐了下來。
“宋一刀在香港?”
忽然,方城問鐵林。
鐵林皺了皺眉頭,想了想,搖搖頭。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已經脫離組織三十年了,現在最多算是個港商的身份,我們也不清楚他在不在香港。”
方城眯著眼睛,臉色凝重,想了許久。
突然,方城抬起手,以指為梳理了理銀白的頭髮,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對鐵林說道。
“鐵林,幫我把機票退了吧。”
鐵林一愣,看著方城,眼裡滿是驚愕。
方城那雙眼睛突然變得清澈、透亮。
“我要見見宋一刀,我就在香港等他!”
鐵林有些驚訝地看著方城,遲疑片刻,才輕聲回答他。
“老方,宋一刀,組織上進行了非常仔細的調查,他沒有問題,現在就是個著名的醫生,是個開辦診所、醫院的商人……”
“老戰友一場,總是要見一面吧……”
方城輕鬆地笑了笑。
鐵林微微一怔,沉默幾秒,點點頭。
“也好,那我就先去把你機票退了,晚上過來接你吃飯。至於宋一刀,我去問問,看他在沒有在香港。”
說完,鐵林站起身,看了看花白鳳,轉身出了門。
等鐵林一走,方城也站起身,輕輕地拍了拍花白鳳的肩頭,朝門外走去。
就在門關上的那一瞬間,花白鳳那雙無神、空洞的眼睛微微地轉了轉。
她慢慢地抬起手放在嘴邊,嘴唇微微張開,從裡面吐出剛剛吃下的幾片藥片來。
花白鳳的輪椅就在那株龍血樹邊上,龍血樹後面的牆角有一個小紅點不時閃爍著,那是一個攝像頭的指示燈。
方城出了門,這第七層簡直就是星級酒店的套房樓層,在電梯間,有一個護士島臺,裡面三個護士正在埋頭做著自己的工作。
“請問……”
方城輕輕地問了一聲,一個護士抬起頭,滿臉微笑地看著方城。
“請問,宋開山先生在醫院嗎?”
方城開了口,那名護士愣了愣,滿臉疑惑。
“宋,宋開山?”
方城從她那表情就知道,她肯定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邊上另外一個護士抬起頭,看了看方城,低聲對那個護士說道。
“是不是宋博士?”
“他是從大陸來的,很有名的外科醫生……”
方城連忙解釋道,那名護士頓時恍然大悟。
“您說的宋博士啊,他一般不會到醫院來,基本上他每天都會在九龍的診所上班。”
方城連聲道了謝,問清楚診所名稱叫安仁診所,急匆匆地走進了電梯。
電梯門剛關上,剛剛那兩位護士小聲地議論了兩句。
“這老頭兒是大陸來的吧……”
“應該是,他是9937號病人的親屬,感覺關係不簡單。”
“不知道他找宋博士幹什麼,宋博士可不是一般人能見得著的……”
兩人隨口閒聊著,方城已經從一樓電梯出了門。
這家醫院就建在海邊不遠,出門要走一段鵝卵石鋪就的林蔭大道,道兩邊栽種著高大的椰樹,寬大的椰樹葉子如同一張張巨扇把路面遮住,樹邊還擺放著三五把長木椅。
方城走出醫院的大門,遠遠望去,除了那海邊沙灘有幾個病人和護士外,四周空無一人,他慢慢地朝林蔭大道走去,剛踏上那片鵝卵石,方城就放慢了腳步。
林蔭大道的盡頭,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人。
一身米黃色的洋服很是得體,滿頭銀髮梳剪得很是齊整,雙手杵著一根黑色的柺杖。
方城走得很慢,眯著眼睛,一直盯著那個人;那個人雙眼平視,一臉平靜。
是他……
方城的心微微有些不寧靜,原本自己去找他,想不到他自己竟然在這裡等他。
是的,宋一刀就坐在那裡等方城。
方城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在離宋一刀三米遠的地方停住了,宋一刀默默地轉過頭,看了一眼方城,緩緩地站起身來。
兩個老人就這麼四目相視,目光溫柔。
“你到香港,我也是早上才知道,曉得你來看郡主,我放下手中的事,就趕來了……”
先開口的是宋一刀,他朝方城伸出手去。
方城走向前,也朝宋一刀默默地伸出手,緊緊地握了握宋一刀的手掌。
兩人就這麼緊緊地握了好幾秒,宋一刀才拉著方城的手,兩人慢慢地坐了下來。
“你一直在等我?”
方城雙肘撐在膝上,雙眼盯著對面那棟白色的醫院建築,輕聲問了一句。
宋一刀雙手杵在柺杖上,默默地點點頭。
“老方,從你和鐵林進來,我就曉得了,等他離開,我才坐在這裡等你。”
方城側過臉,盯看著宋一刀。
宋一刀也扭過頭來,看著方城,輕輕地點點頭。
“那一年,我逃到了香港;現在,你也早已離了休,咱們都不幹那一行了,作為曾經的老同事,老戰友,我還是很想念你的。”
宋一刀說得很平靜,可是方城心裡清楚,他更想念李部長,更想念那個純粹的,和敵人真刀真槍乾的歲月。
“你,你為什麼要逃?”
方城這句話在心裡藏了很久,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
宋一刀滄桑的面孔微微地沉了沉,他沉默許久,才低聲回答方城。
“老方,李部長死了,連他都死了,我再不逃,等著蹲牛棚,挨批鬥麼?我是留給洋的,人家要給我戴頂通敵的帽子,我說不清楚,也沒人證明我的清白。你老方不也蹲了牛棚,挨後輩小子的毒打麼……”
宋一刀的話讓根根尖刺直戳方城的心窩,雖然他的心裡早已知道答案,但是他還想讓宋一刀說出來。
有些事情,不能因為不說,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不說了,不說了,都過去了。現在的我和過去的宋法醫已經完全是兩個人了,聽說你來了,特地來看看你。”
宋一刀用深邃的眼神看著方城,方城從他那目光裡讀懂了他為何要避著鐵林。
原來宋一刀清楚鐵林還在為組織上工作,他不想再與過去有太多的瓜葛,特別是還活躍在那條戰線上的故人。
兩人沉默良久,宋一刀緩緩地嘆了一口氣,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方城的膝蓋。
“老方,有機會,把郡主接回去吧……”
方城眉頭一皺,側過臉盯著宋一刀。
宋一刀默默地朝他點點頭。
“她的病情也就那樣了,再用什麼藥物都起不了多大作用,與其在這裡天天等死,倒不如隨你回去,好好地過兩天她想過的日子。”
宋一刀的話其實很明顯了,郡主的病情無法好轉,帶回家去,讓她落葉歸根,死在親人的懷裡也不落遺憾。
方城盯著宋一刀真誠的目光,嘴唇張開,微微有些發顫。
“老宋,你知道她中的什麼毒?你知道給她下毒的人?”
方城有些激動,那滿是皺紋的手還有些微微地顫抖。
宋一刀的花白的眉毛下,那雙眼睛幽深而傷感。
“老方,帶著郡主回去吧,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活幾年呢……”
方城的心砰砰地跳著,乾癟的嘴唇顫得有些厲害。
他一定知道,一定知道!
方城伸出手,緊緊地扼住宋一刀的手腕。
“老宋,你,你好歹是個偵查員,是反特英雄,你怎麼能……”
方城的語氣有些急迫,甚至帶著深深的埋怨。
“老方,你鬥不過的,我們鬥不過的!他們早已滲透到了最為重要的部門,我們全身上下,每寸肌膚,每片血肉,甚至我們的大腦、心臟中樞,都有他們的人……”
“正因為我們全身上下被他們滲透,所以我們才要堅決地和那幫狗日的戰鬥!你逃,逃到香港當上層人物,遠遠地看著那個巨人被人吃肉喝血,轟然倒下!?”
方城很激動,猛地站起身,伸出手指,對著宋一刀一通怒喝。
宋一刀的臉滿是細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