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位軍事專家看來，罷免扎盧日內對戰場士氣的影響，遠不及他在戰場以外的兩個作用：向總統提供軍事建議，與西方盟友維持關係。
文/陳祥 嘉沐
編輯/漆菲
圍繞烏克蘭武裝部隊總司令瓦列裡·扎盧日內（Valeriy Zaluzhnyi）的去向，出現了最新訊息。
據俄羅斯衛星廣播電臺2月5日報道，烏克蘭最高拉達（議會）議員葉夫根尼·舍夫琴科說，扎盧日內已同意擔任駐英國大使一職，可能會在未來幾天內被免去烏軍總司令職務。
自1月中旬以來，外界一直盛傳扎盧日內或被解職。直到2月4日，總統澤連斯基首次給出確切答覆。“扎盧日內？我們需要重啟，需要更換領導層，而不僅僅是軍事領導層。”他在接受義大利RAI電視臺採訪時說，“當我們談到這一點時，我指的是一系列政府領導人的輪換，而不僅僅是軍隊一個部門的輪換。因此，我說的是重啟，我說的是更換，我說的是一些嚴肅的事情，這不是針對一個人，而是針對國家領導層的方向。”
澤連斯基與扎盧日內。
接受採訪當天，澤連斯基突然前往烏克蘭扎波羅熱州羅博季涅村附近的一個前沿地帶視察，並向前線戰士們頒發勳章。羅博季涅村位於俄烏兩軍對峙的前線陣地，是去年8月烏軍展開反攻以來，從俄軍手中收復的一個村莊。外界普遍猜測，這意味著澤連斯基很快會解除扎盧日內的職務。
扎盧日內素有“鐵將軍”之稱，在烏克蘭國內人氣很旺。基輔社會學研究所2023年 12 月釋出的一項民調顯示，他的民眾信任度高達88% ，而澤連斯基為 62%。此外，選擇相信烏克蘭武裝部隊的民眾多達96%，遠高於烏克蘭政府所獲得的26%。
在有關烏軍作戰的一系列問題上，扎盧日內常與澤連斯基看法相左，分歧有時相當嚴重。尤當去年烏克蘭部隊發動反攻以來，程序緩慢，兩人之間的矛盾呈現公開化。烏軍正在綿延1000 公里的前線與俄軍作戰，眼下面臨關鍵彈藥的短缺，而最大武器供應國美國的援助近乎耗盡，美國兩黨分歧導致新的援助計劃陷入停滯。外界認為，扎盧日內的免職或將損害軍隊士氣，給反攻帶來不利影響。
扎盧日內與部下共同檢視作戰地圖。
徵兵問題激化原有矛盾
就罷免扎盧日內一事上，烏克蘭政府提前與美國政府進行了非正式溝通，訊息則透過相關匿名人士向美國《華盛頓郵報》放風。
一位接近澤連斯基辦公室的訊息人士透露，兩人在一項新的軍事動員措施上產生了分歧——扎盧日內建議徵召50萬新兵，而澤連斯基反對。當時這位訊息人士說，撤銷扎盧日內武裝部隊總司令職務的程式暫時停止，官員們還在考慮應該讓誰來取代他。
2月1日，扎盧日內在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刊文，直言“戰爭的設計已經改變”。他指出，2024年烏克蘭應將主要精力集中於三個基本方面：一是建立烏軍高科技裝備保障體系，二是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采用新的作戰理念，三是儘快掌握新的作戰能力。
他也直言不諱指出對手在動員資源方面的優勢：“國際制裁制度的弱點，意味著俄羅斯與某些其他國家合作，仍然能夠部署其軍工聯合體來對我們進行消耗戰。我們必須承認，敵人在調動人力資源方面享有顯著優勢，而烏克蘭國家機構則無法在不採取不受歡迎措施的情況下提高我們武裝部隊的人力水平。”
2022年4月24日，扎盧日尼在基輔出席一場與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和國防部長奧斯汀舉行的會議。
獨立後的烏克蘭保留了徵兵制，但兵役時間大大縮短，海軍18個月，其他軍種12個月。和平日久換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2013 年 10 月，時任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乾脆中止了徵兵工作，當時職業軍人佔60%。克里米亞危機爆發，促使烏克蘭在2014年恢復徵兵制。烏軍在2014年底有13萬人，2015年擴編到25萬人。
隨著烏軍在頓巴斯地區穩住戰線，澤連斯基在2022年2月1日簽署了一項關於陸軍職業化轉型的法令，宣佈將結束徵兵制。應徵入伍計程車兵主要集中在陸軍，澤連斯基希望打造一支全自願役部隊，只需把陸軍轉為全自願役。這項法令規定，未來三年將武裝部隊的人數增加10萬人，即增設20個旅，軍人最低收入不少於國內最低工資的三倍。
然而，俄烏兩國的命運都在2022年2月24日那天改變了，澤連斯基結束徵兵制的措施被無限期擱置。
沉重的地面戰鬥，最終要由步兵來收復失去的土地。烏軍目前維持住戰線不難，但要收復大面積失土則萬分困難。除了獲得西方援助，還得組建更大規模的地面部隊。目前，烏軍現役共有90萬人，預備役210萬人，這遠遠不夠。隨著國家最危急時刻遠去，原先高昂的愛國主義激情在漫長消耗戰裡漸漸被侵蝕，越來越多本該應徵入伍者成了逃兵。
但開啟大規模徵兵、讓大量預備役人員入伍，勢必會影響到社會的方方面面，進而影響到政權的穩定性。烏軍對待逃兵的一些手段，也被批評違反人權。軍人只需考慮戰場問題，文職政府則要考慮戰場以外的問題。這也是扎盧日內和澤連斯基的矛盾根源所在。
去年11月，分歧再次出現。當時，扎盧日內在接受英國《經濟學人》雜誌採訪時表示戰爭進入膠著狀態，承認烏克蘭軍隊反攻失敗。澤連斯基則部分反駁了其觀點，表示前線並未陷入僵局。
而在11月底，總統所屬的人民公僕黨議員貝蘇赫拉（Marjana Besuhla）公開要求扎盧日內辭職。她指責扎盧日內沒有為2024年制定戰爭計劃。在未徵求扎盧日內意見的情況下，澤連斯基撤換了軍隊高階軍官，並繞過扎盧日內與將軍們進行了溝通。
2023年11月25日，扎盧日內出席一場歷史事件紀念活動。
在12月19日舉行的年度記者會上，澤連斯基提到，面對兵力不足的問題，軍方提議再動員45萬到50萬人。他直言，這是一個極度敏感的問題。“我需要更多論據來支援這一舉措，首先這是人的問題，其次是公平問題、國防能力問題、財政問題。”澤連斯基說，這樣的徵兵規模需要5000億格里夫納（約合135億美元）的資金，意味著每6名納稅人資助一名士兵。“從2024年1月起，我們到哪裡才能再找300萬納稅人？”
今年1月11日，烏克蘭議會否決了這項動員法，理由是部分條款違反憲法，且給權力尋租製造空間。可以看出來，澤連斯基不願承擔制定動員法得罪選民的責任，因此才借坡下驢要求軍隊和政府提出更多支援擴軍的證據。
1月29日，諸多媒體披露，扎盧日內被叫到總統府進行了一次不同尋常的會晤。澤連斯基告訴他，自己準備更換烏軍總司令人選。訊息人士稱，會議是在“完全平靜”的氣氛中進行的。澤連斯基表示，他將在不久後簽署這一人事任免令。按照烏克蘭法律，總統有任免軍事領導人的絕對權力，而無需經過任何其他機構的協商。
對於烏克蘭的換將決定，美國在這一問題上不持立場。白宮表示，人事方面的主權決定要由烏克蘭自己作出。美國的想法固然是按照現代憲政的原則去玩政治遊戲和配置權力，主權在民，文官治軍。過去的例子包括韓國、越南、希臘、土耳其等。每當這些國家發動軍事政變，美國基本持不干涉立場，總體歡迎民選政府、反對軍人獨裁政權。就算真出現了軍人獨裁政權，華府往往也只是表示遺憾並承認現狀。
“非典型”烏軍總司令
1973年，扎盧日內出生於烏克蘭中北部沃倫斯基新城的一個軍人家庭。他的家鄉在後蘇聯時代改名茲維亞海爾（Zviahel），隸屬於北部日托米爾州，2022年人口為5.5萬人。從他的經歷來看，屬於“非典型”軍官。
扎盧日內的戎裝標準照。
1989年，扎盧日內進入當地一家機械製造技術學校學習，於1991年畢業。當他畢業時，蘇聯的壽命只剩下不到半年，各加盟共和國的獨立運動早就如火燎原。他沒有進工廠幹技術活，而是遵照父親的指示選擇從軍，進入1992年秋季才建立的敖德薩陸軍學院。總之，他從未進入蘇聯軍官學校受訓，也沒有接受過蘇聯軍事文化的全面教育。
他從基層軍官做起，歷任排長、連長、營長。他在2005年進入烏克蘭國防學院深造，畢業後擔任陸軍第24機械化旅參謀長兼第一副旅長。2009年10月，他終於獨立管理一個旅，任第51機械化旅旅長直到2012年。之後，他再次進入國防大學（國防學院在2008年轉型為大學）深造，畢業那年趕上克里米亞危機。
2014年7月，扎盧日內投身頓巴斯戰爭。2017年，他出任西部作戰司令部第一副司令，並晉升少將。2018年到2019年，他出任烏軍聯合作戰司令部第一副司令。2019年12月，他任北方作戰司令部司令，終於掌管一個戰區。直到2021年7月，他被澤連斯基任命為烏軍總司令。
從1992年到2021年，扎盧日內從一名軍校學生成為全軍“一哥”。他的前任魯斯蘭·科姆查克（Ruslan Khomchak）出身蘇聯陸軍自行榴彈炮部隊，畢業於莫斯科高等聯合兵種指揮學校。而從科姆查克到扎盧日內，可窺見烏軍的世代更替。
隨著俄烏全面衝突爆發，扎盧日內被命運推到了政治舞臺中央。2022年3月，扎盧日內晉升上將。此後，他迅速成為烏克蘭成功抵禦俄軍的象徵。人們將他繪製在牆上，有人為他創作歌曲，他的肖像還被印在T恤上。他還被美國《時代》雜誌評為2022年全球最具影響力的100人之一。
美國《時代》雜誌封面上的扎盧日內。
扎盧日內被外界評價是一位思想開放的軍官，代表了新一代烏克蘭高階軍官的形象，徹底背離了蘇聯既定的軍事慣例。據說他小時候的願望是當一名喜劇演員。他會在日常生活中體現出幽默感，比如他的將軍制服上時不時會出現星球大戰中尤達寶寶（Baby Yoda）的形象。
扎盧日內被評價是一位思想開放的軍官，代表了新一代烏克蘭高階軍官的形象。
他在上任後的第一項改革，便是允許前線軍隊在未經上層領導同意的情況下向敵人開火，軍隊不再需要填寫不必要的檔案。在傳統蘇式體制中，下級往往需要在激烈的戰鬥中等待上級的命令。
“按照北約原則和標準改革烏克蘭武裝部隊的總體程序不可逆轉。改變必須發生在世界觀和態度上。”扎盧日內曾向他的下屬發話稱，“我希望你們能把臉轉向人民，轉向你的下屬。”
“我相信，新兵種能在未來五年內徹底改變我們的軍隊——到時候每個人都將精通一門外語，能夠熟練使用複雜的裝備。” 2020 年，他在接受軍事網站 ArmyInform 採訪時表示，“我們希望能擺脫 1943 年時的那種作戰計劃。”
將如何影響戰事？
去年年底，澤連斯基宣佈推遲原定於2024年舉行的大選，並表示“還沒有到合適進行選舉的時機”。這被一些人視為他在擔憂扎盧日內會和自己競爭。
不過，扎盧日內似乎從未公開展示過政治野心。烏總統辦公廳主任顧問波多利亞克在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採訪時也回應稱，當前在烏克蘭“沒有政治程序”，“每個人的首要任務都是戰爭和國家的軍事需求”。
2022年7月28日，烏克蘭最高拉達（議會）舉行的建國慶祝活動期間，扎盧日內向澤連斯基致意。
雖然備受崇拜，扎盧日內也遭遇過失敗。對俄羅斯迅速佔領烏克蘭南部的調查尚未結束。為什麼已經預料到俄軍會從克里米亞推進攻勢，烏軍在2022年2月依然無法遏制俄羅斯在赫爾松和薩波爾日涅地區發起的進攻呢？據悉，調查人員與扎盧日內就這一問題進行了交談。
“戰爭爆發兩年後，戰場上的挫折和首都的政治嫉妒，使他與總統澤連斯基的關係惡化。”彭博社在2月3日發文稱，“他們之間的爭端有助於解釋軍事戰略上的猶豫不決，這種猶豫不決令華盛頓官員感到擔憂，並在美國軍事援助懸而未決、軍隊彈藥嚴重短缺、俄羅斯再次發動進攻之際，增加了不必要的不確定因素。”
38歲的烏克蘭士兵葉夫亨（Yevhen）在南部前線服役，他不希望看到扎盧日內離職。“如果不是扎盧日內，我們早就說俄語了。”他告訴彭博社，“如果扎盧日內被解僱，可能會引發騷亂。”
CNN採訪了一名正在阿瓦迪夫卡血戰計程車兵，他說任何解僱扎盧日內的決定都是一個錯誤。“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將軍，而‘澤連斯基的傢伙們’（指代澤連斯基的親信幕僚）很久以前就出賣了我們。”
2023年3月，扎盧日內向91機械化旅計程車兵魯斯蘭·祖巴列夫頒發勳章，還送給他一支來自西方世界的突擊步槍。
在多位軍事專家看來，罷免扎盧日內對戰場士氣的影響，遠不及他在戰場以外的兩個作用：向總統提供軍事建議，與西方盟友維持關係。
俄羅斯政治和軍事觀察家謝爾蓋·波列塔耶夫（Sergei Poletaev）分析了扎盧日內給CNN投文的兩大原因：“第一個，扎盧日內需要表明他能夠有效擔任武裝部隊總司令一職，並規劃了來年及以後的工作。扎盧日內試圖展示他的計劃，讓西方相信他是能夠實施該計劃的人。第二個動機則具有更普遍的性質，他在指揮官的椅子上感到侷促，而將自己想象成一位新的卡爾·馮·克勞塞維茨（德國軍事理論家），一位偉大的軍事理論家，因此致力於撰寫更多這類文字。”
尋找扎盧日內的繼任者也是個難題。《經濟學人》此前披露，澤連斯基建議扎盧日內出任烏克蘭國家安全和國防委員會秘書一職，遭到後者拒絕。
《華盛頓郵報》分析稱，一個潛在人選是烏克蘭國防部情報總局局長基裡洛·布達諾夫，現年38歲的他有特種部隊背景，而非陸軍指揮官。對他的任命可能將標誌著在這場衝突中採取不對稱戰術——例如使用無人機深入俄羅斯領土進行打擊。
另一個選擇是現任地面部隊指揮官亞歷山大·西爾斯基。現年58歲的西爾斯基被認為在衝突第一個月裡領導了對基輔的防禦，並在2022年秋天策劃了對哈爾科夫的成功反攻。可在普通士兵中，西爾斯基並不受歡迎。
但據多家媒體報道，上面兩位都拒絕了可能的任命。
克里米亞政治學家紹爾·斯米爾諾夫向俄新社分析，烏克蘭現任國防部長烏梅羅夫也可能成為烏軍總司令扎盧日內的繼任者。斯米爾諾夫說：“我認為，美國可能提議由烏梅羅夫擔任總司令一職。這一人選也會得到土耳其的支援。美國將透過烏梅羅夫來掌控局勢。”
扎盧日內與烏克蘭國防部長烏梅羅夫（左一）。
美國前情報官員、俄羅斯問題專家安傑拉·斯滕特認為，無論由誰接任扎盧日內，都無法結束扎盧日內與澤連斯基的公開分歧，“扎盧日內在烏克蘭仍將是一位受歡迎的人物”。
“澤連斯基當然有權罷免扎盧日內。但他需要一個向全體人民合理解釋的理由。”基輔民主倡議基金會研究主任奧列克西·哈蘭（Oleksii Haran）直言，“如果扎盧日內現在被解僱，它不僅將被俄羅斯的宣傳機器所利用，還將被美國政壇上的某些勢力所利用，後者正想要推遲向烏克蘭供應武器。所以這不會是一件好事。”
俄羅斯同樣十分關心扎盧日內的去留。克里姆林宮發言人佩斯科夫直言，這顯示出“基輔出了很多問題”。他樂觀分析說，“很明顯，失敗的反攻、前線的重重問題，導致基輔軍事和文職精英之間的衝突日益加劇。隨著俄羅斯軍事行動繼續成功，這些衝突只會進一步加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