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考證,少比較,只是隨意寫寫。
《紅樓夢》中最出名的衣服是什麼?
熟讀《紅樓夢》的讀者,應該對此有印象,它們就是“雀金裘”與“鳧靨裘”,原為賈母的珍藏,後來分別給了寶玉和寶琴。其中給寶玉的那件“雀金裘”,後襟子上不慎被火燎了一下,燒出一個洞,他又不敢讓老太太和太太知道,讓婆子拿出去叫匠人織上,不料全城的織補匠人加上裁縫,竟無人認得都不敢攬,便由晴雯抱病連夜補好,這也是《紅樓夢》中“晴雯補裘”的重要情節。
有意思的是,作者曹雪芹為強調“雀金裘”的珍稀,有意將之寫為“哦囉斯”的產品,是舶來品。這種描寫,雖然突出了賈府“白玉為堂金作馬”的奢豪,卻不符合歷史事實。以金線、鳥羽線入織物正是中國的特殊工藝,曹雪芹形容雀金裘“金翠輝煌,碧彩閃爍”,極恰當地反映了中國古代織金、織孔雀羽等珍貴織物罕見的富麗效果。在清初葉夢珠的《閱世編》說:“今有孔雀毛織入緞內,名曰毛錦,花更華麗,每匹不過十二尺,值銀五十餘兩。”早在唐朝,世界上大多數地方的人尚全然不瞭解絲綢的秘密,在中國,人們已經熟練地把鳥羽的細絨捻成線,與絲線一起織成華貴衣料了。唐玄宗的堂姐妹安樂公主,曾經讓尚方監“合百鳥毛”織成兩件長裙,這兩件百鳥羽毛裙“正看為一色,旁看為一色,日中為一色,影中為一色”,而“百鳥之狀皆見”,利用的就是雉zhì(野雞)鳧fú(野鴨)等禽類羽毛能夠在不同的光線下變幻不同色彩的原理。更為神妙的是,這些孔雀羽線、鳥羽線是作為彩色緯線的一種,纏於織梭上,與其他纏有普通色線的織梭一起,以白絲線為經線,交相地織結成整幅的面料。因此,其成品就是一匹平滑的彩色絲綢,而在表面上這裡那裡地呈現出孔雀羽線或鳥羽線的區域性花紋。
作者為什麼要寫雀金裘?這裡除了突出賈府的顯赫奢華,主要就是塑造晴雯,進而顯示她和寶玉的關係。
(《紅樓夢》五十二回)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那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給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瞧了一瞧,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的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的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只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要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裡又找俄羅斯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裡子拆開,用茶杯口大小一個竹弓,釘繃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縫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來,後依本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拿個枕頭給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眼睛摳摟了,那卻怎麼好?”寶玉見他著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氄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笑說:“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聲,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就身不由主,睡下了。
中國社會男耕女織的社會分工,形成人們對女性紡織手工技藝的極端推崇,晴雯的女紅大觀園第一,作者借“補裘”寫她服飾技藝的精湛,反映她的“靈巧”。回目中晴雯名字前冠一“勇”字,為什麼是“勇”呢?因為“補裘”時晴雯正生著病呢,這就又突出了她和寶玉的關係,她知道賈母將她與寶玉是將來給寶玉做妾的(第78回 賈母:“… …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77回 晴雯:“大家橫豎是在一起”“只是擔了虛名”),她對寶玉一往情深,寶玉也視她為知己。晴雯給寶玉的是自己全部的情、才,甚或生命,類似蒲松齡《聊齋志異》描寫田七郎為了報富家公子的救助之恩,付出了犧牲生命的慘重代價。寶玉給予她的是欣賞、信任與包容愛護。
“補裘”也與後文情節形成對比。晴雯對自己後來被逐出大觀園,一直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她離開時病懨懨四五日水米未進,只允許帶了貼身衣服,餘者好衣服留下了給別的丫鬟穿,回家後很快就夭亡。我們看到,不管晴雯多麼美麗,其服飾技藝多麼高超,為寶玉補裘如何拼命,都無法改變她被逐出大觀園的殘酷命運。大觀園裡的首席“服飾大師”(胡文彬語)被驅逐時,卻除了貼身衣服餘者一件不讓帶走,她的美麗靈巧在賈府竟然被視為“原罪”,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反而加劇了她的人生悲劇。“晴雯者,情文也。”晴雯補裘呈現的是真情,也是悲情、痴情、狂情、美情、乖情、不了情。
再來說鳧靨裘。鳧,野鴨子,雄的頭部綠色;靨,頰,就是臉的意思。鳧靨裘,就是織斗篷的時候,只選用雄鴨子臉上那兩小撮綠色的毛,織出來的織物,在光線下顏色會變幻不定,文采閃爍。鴨子的臉能有多大?多少鴨毛才能織這樣一件斗篷?足見這件鳧靨裘的珍貴。
北京故宮博物院儲存著一件鳧靨裘褂,為圓領、對襟、平袖、後開裾式,身長145.5釐米,褂面是用長9.5釐米,寬6.2釐米的鳧靨裘一塊壓一塊的拼縫而成,大約需要720塊。這件鳧靨裘褂在移動時隨著方向變換,閃現出不同的顏色,有時是藍綠色,有時泛出紫色,光彩奪目。據吳世昌考釋,《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在成都“以所著鷫鷞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據《爾雅翼·釋鳥》雲:“鷫鷞,水鳥,蓋雁屬也。舊藏雲:‘有鳧鴛鴦,有雁鷫鷞’(sù shuāng)。高誘注《淮南子》雲:‘長頸綠色,其形如雁。’”所以,鷫鷞裘很可能就是用鴨子的毛做成的。又,《晉書·武帝紀》雲:“咸寧四年十一月辛巳,太醫司馬程據獻雉頭裘。帝以奇技異服,典禮所禁,焚之於殿前。甲申,敕內外有敢犯者罪之。”又,《南齊書·文惠太子傳》雲:太子“善制珍玩之物,織孔雀毛為裘,光彩金翠,過於雉頭遠矣。”此則進一步說明雉頭裘是存在的,這是更接近於鳧靨裘的一種鳥毛織物。清《聞見瓣香錄》丁集:“聞見瓣香錄清代福亭《聞見瓣香錄》丁集:“鴨頭裘,熟鴨頭綠毛皮縫為裘,翠光閃爍,豔麗異常,達官多為馬褂,於馬上衣之,遇雨不濡,但不暖,外耀而已。”
第四十九回,薛寶琴初進賈府就得到了賈母的喜愛,轉眼就將一件珍貴的鳧靨裘送給了薛寶琴,正值下雪,薛寶琴身披鳧靨裘出場,亮相詩社活動,連薛寶釵都被驚著了,書中這般記:
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哪裡的?”寶琴笑道:“因下著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麼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那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
一件鳧靨裘,讓我們看到賈府的富貴奢華,但曹雪芹寫鳧靨裘,主要還是為了寫人。
鳧靨裘寫出了賈母的品位。當眾人看到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的寶琴,身後又有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時,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
鴛鴦說像賈母屋裡掛的仇十洲的《雙豔圖》,被賈母否認,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這麼好的一件寶貝,賈母沒有給黛玉,沒有給寶玉,而是給了初來賈府的寶琴,不只是表達了對她由衷的疼愛之情,以賈母的品位,大約這鳧靨裘,也只有給年輕心熱善良率真的寶琴穿,才能穿出神采光輝,穿出那個味兒來。所以,鳧靨裘裡面還藏著賈母會打扮人的精緻品味。
鳧靨裘寫出了薛寶琴的靈秀風姿和卓著才情。薛寶琴來到賈府以後,成了人見人愛的人物。賈母喜愛她,說她像畫裡的人,還拉著寶琴和自己同睡,賈母基至還動了要把寶琴許配給寶玉的念頭,後來薛姨媽說寶琴已有了婚約,對方是梅翰林之子,這才作罷。王夫人還把她認做了乾女兒。大觀園中姐妹以及賈寶玉,對薛寶琴也非常友善,都誇她是有史以來最漂亮的姑娘,“連她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她”,蘆雪廣聯詩的時候,大家又一致見識了薛寶琴的非凡才學和機敏,對這個姑娘讚賞有加。寶琴立雪、薛小妹新編懷古詩……這幾回文字中,薛寶琴儼然成了“主角”。賈府中那位最善於察言觀色的管家媳婦賴大家的,自然也看出來薛寶琴在賈府中的不同地位,立刻給她送來了兩盆水仙,兩盆臘梅——要知道,這是連賈寶玉和林黛玉都沒有得到的好花啊!
賈母送給薛寶琴鳧靨裘之後,更是讓她在大觀園中出盡風頭。薛寶釵見賈母如此疼愛寶琴,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這段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屈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
鳧靨裘寫出了香菱的悲慘命運。寶琴披著鳧靨裘出場時,“金翠輝煌,不知何物”。這件鳧靨裘斗篷是金翠色的,是閃閃發光的綠色。孔雀毛也是綠色的,香菱雖出身不俗,但她命途多舛,自然沒有湘雲見多識廣,在她的認知中,用綠色的毛做成的斗篷,最名貴的大約也就是孔雀毛了。
鳧靨裘寫出了人物關係。鳧靨裘的出場,引發了眾姊妹間的爭風吃醋,寶釵說自己哪裡不如她,湘雲笑諷黛玉:“寶姐姐,你這話雖然是頑話,恰有人是真心這樣想的呢。”這裡的“人”自然指的就是林黛玉。這裡寫出了寶釵的心機、湘雲的“瘋”和香菱的“呆”。
作者借鳧靨裘寫出了《紅樓夢》的經典場景。潔白的雪地,有梅花襯托,寶琴一襲閃著綠光的翠衣,和諧的色彩搭配,唯美的畫面。脂批:“此回線索在斗篷。寶琴翠羽斗篷,賈母所賜,言其親也;寶玉紅猩猩氈斗篷,為後雪披一襯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宮裁斗篷是哆羅呢,昭其質也;寶釵斗篷是蓮青斗紋錦,致其文也;賈母是大斗篷,尊之詞也;鳳姐是披著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雲有斗篷不穿,著其異樣行動也;岫煙無斗篷,敘其窮也。只一斗篷,寫得前後照耀生色”。人物的背景美、儀態美、青春美、心靈美、情趣美交相匯合,服飾的材質美、款式美、色彩美、圖紋美、韻律美躍然紙上。令人不得不感嘆: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
不管是雀金裘,還是鳧靨裘,它們都是作者曹雪芹中追憶往昔的符號。曹雪芹生於江南織造世家,對衣著服飾十分精通,他在小說中細緻入微地描述了上百個不同身份、年齡、性別的人在不同場合中的服飾,在衣料、花紋、樣式等方面都對這些服裝做了詳細描述。黃凌雲先生曾談到:“雲錦是曹家叱吒江南時進貢皇室的珍貴物品,也是家族輝煌的象徵物,在《紅樓夢》中則成為作者追憶往昔的符號。”曹雪芹在《紅樓夢》裡追憶華美絕倫的雀金裘、鳧靨裘,流露著他對家族繁華不再、人生榮華幻滅、青春真情永逝的哀傷與感嘆,或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