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很多人興高采烈從貴陽出發去梵淨山,路遇大雨,車在一座大橋上停了三個多小時,四小時的路程就變成了七個小時。到達梵淨山下民居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一行人都有些疲憊,飯菜和酒的香辣氣也無法喚起興致,眼看著美好的夜晚就要這樣悶悶地過去。忽然,一個始終在跟大家寒暄的人沉默了片刻,從桌邊站了起來,說,我給大家朗誦一首詩吧。隨後,他便開始整理表情,臉上謙和的笑意一點點退去,再看,已經是暗藏自豪的笑。如同說書人一拍驚堂,他清脆地敲響了一隻碗,房間裡靜下來——
三千桃花,集體懷春/誰看見,誰就是春天的帝王/……三千桃花,我只要/一朵,就夠了
道阻且長的一天在講述中化身為三千桃花,生育出夭夭的歡笑和灼灼的開心。讓這個夜晚轉危為安的,正是從來不想佔據主角的末未。
跟末未接觸多了,慢慢就熟悉了他喜聚不喜散的持久熱情,熟悉了他對草木蟲魚發自真心的親近,還有他對詩那不管不顧的強烈愛慾。有次坐上大巴,此前一直張羅著各種瑣事的末未,在我旁邊坐下來,臉上是顯而易見的疲憊。他衝我笑笑,我說,歇會兒吧。這次他沒有推辭,仰在座椅上眯起了眼睛。過了十幾分鍾吧,他睜開眼睛,拿出手機,在上面點點畫畫。看到我沒休息,他便擎著手機,詢問我對某首詩的看法。我回應了幾句,他的激情似乎瞬間被喚醒了,此前的客氣和生分一掃而光,跟我熱烈討論起來。
這次討論延續的時間足夠長。第二天,我們一起去梵淨山附近的娃娃魚馴養基地,又坐在山腳溪流的青石上足足聊了一個下午。那個漫長的夏日午後,我充分感受到了末未身上的青春氣息。這氣息並非因為年齡,而是來自時間和生活的深處。而他對詩的熱情,似乎一直儲存在某個特殊的時間膠囊裡……於是,就有了這本《菜園小記》。
在這本集子裡,能看到末未對生活的豐沛熱情,那氤氳在詩中的煙火氣,足以盪滌世間的孤寒,撐起哪怕是困苦的日子。或許,詩並不是孤獨的吶喊,喧譁的市聲才是它的近鄰。
或許,有這樣的生活底氣,對一本詩集來說,就足夠了。更何況,末未的詩,有時候會不經意寫出自己內在的天性。無論時運如何,能有一方土地任自己耕耘,已經足夠幸運。更不用說,菜園裡的點點滴滴,慢慢調整了末未對自我和自然的認知。他跟種子結緣,跟時間相伴,他在萬物之中認識自身,“我也是一粒難得開竅的種子/非當頭棒喝,不能走出陳舊的身體”;他重新觀看時光,“你說的荒涼,其實是萬物在辭去青春時光/從而活得更簡潔,充滿蕭殺的力量”。這樣的勞作與時日,撿拾起了在歲月裡遺失的東西,那方小小的菜園,則幾乎是末未從現在種植過往——種植過往的淳樸、善良、勤勉,讓每一顆種子長成自己該有的樣子。
原本,我還想說一點末未詩歌的音樂性,以及與之相關的可朗讀性,也想談談這本詩集的抒情性,以及末未對詩的精心經營和偶爾困頓,甚至想沿著菜園的軌跡檢討人類中心論問題。讀著讀著,我意識到,根本不需要多於詩的任何讚美,哪裡有比反覆讀一首詩更好的事情呢?就像我喜歡的《草冠記》,自然,放鬆,舒展,如同樹梢的芙蓉花,有過無比明豔的時刻,而終於在歲月深處洗盡鉛華,“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今日,晴轉陰/我放下鋤頭,走向南山/打清明草/編一隻草冠/趁露水未乾/又摘下幾朵野葵花編進去/然後垂下頭/戴在奶奶墓碑上/風吹草冠/像吹一朵轉世的雲(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