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貴陽,遊客在大熊貓館內觀看大熊貓“海浜”。視覺中國/圖
似乎從長大了的那一刻起,動物園就被我們精心收納到記憶裡,只有在社交平臺看到動物們呆萌的大眼睛時,才被啟用喚醒。
2024年初,“昆明動物園猴貓共處”引發熱議,話題之外,有不少聲音認為,“動物園有原罪”“如果愛動物請關閉動物園”。理由是動物在自然界生活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而動物園使它們身陷囹圄。
承載了幾代昆明人童年記憶的動物園、汪曾祺先生筆下的“盛”花之地,大概怎麼也想不到,以這樣的方式再一次出名。
其實,公眾對於動物園的爭議一直存在。有人羨慕動物們在園中的愜意生活,有人則為動物糟糕的處境感到遺憾。熱度滿滿的話題背後,作為一名野生動物保護科研人員,我的許多朋友都大方地曬出了自己“動物園愛好者”的身份,老友們甚至在“逛動物園”上找到了新的共同話題。
“我們愛動物園”,愛的是什麼呢?
在動物園與大自然建立聯絡
動物園藏滿了童年的幸福片段。一家人帶著滿滿一包平時只能限量供應的零食飲料,排隊購買門票。小販攥著一大束卡通動物式樣的氣球,小男孩騎在老爸的脖子上,高聲叫嚷著“大象鼻子長,愛撒謊”,媽媽張羅著找角度,一家人留下了歡樂合影。
在這一小段時光中,動物園像是擁有某種魔法,將我們從高大建築、炫目燈光中解救出來,糾纏在身邊的電線與各式各樣的金屬碰撞聲消失了,類似於祖輩在庭院、田地和荒野中與生物接觸的方式,我們在動物園與大自然建立聯絡。
在動物園中徜徉,不必承受野外環境的艱苦,享受著現代生活各種便捷,還能夠透過“聲、光、電”等新奇技術的輔助,系統、科學地瞭解雜誌封面和紀錄片中的神奇動物。
的確,動物園承擔了荒野和城市的過渡作用。
隨著城市建設擴張,人與野生動物之間不可避免地產生交集。有朋友向我展示他在一個城市動物園拍攝的鳥類照片,這些“模特”既有動物園中“有編制”的“常住居民”,也有“無編制”的野生鳥類。一些優秀的動物園也為“騙吃騙喝”的野生動物提供了庇護,這是動物園融入城市生態環境的方式。
動物園已有兩百年曆史,仍不被社會價值觀所淘汰,重要原因之一是它依然承擔著環境保護和自然教育的責任。
動物園生物學之父海尼·黑迪格爾(Heini Hediger)將動物園的四項社會職能歸納為:物種保護、科學研究、保護教育和休閒娛樂。
我們愛動物園是因為感受到了休閒娛樂和教育的職能,物種保護和科研的作用則不常為公眾感知。
甚至有人提出,動物園是瀕臨滅絕物種的最後陣地,它的建設是為了彌補人類早期探索世界對生物多樣性造成的損害。“在人為環境中繁殖動物,隨後作為配合恢復計劃的一部分將其放歸自然”,被列入緩解瀕危物種的重要方法。
也有動物園確實做到了。世界動物園和水族館協會(WAZA)在 2015年釋出的保護策略中提到:在《IUCN瀕危物種紅皮書》記錄的64種瀕危脊椎動物中,動物園和水族館的保護繁殖為索哥羅鳩(Zenaida graysoni)和剃刀嘴鳳冠雉(Mitu mitu)等16個物種的種群恢復發揮了重要作用。
隨著動物園的繁榮發展與公眾意識的覺醒,走進動物園的主要動力不只是休閒娛樂,還有觀察動物們自然狀態下的行為,與動物產生情感上的連結從而催生出保護環境的情感。在這過程中,遊客如果對某些動物的行為印象深刻,願意進一步瞭解,就再好不過了。
正如一位動物飼養員對媒體介紹的那樣:“物種保護是動物園的核心目標,但動物園的核心實踐是保持積極的動物福利”。在動物園裡,不再是動物取悅人類,還需要表達出對生命的尊重。
回溯動物園的起源,尊重生命的觀點就已經存在。甚至有觀點認為,近現代第一個開放式動物園的建立,是新舊價值觀交替的結果,代表著進步與發展。
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喚醒了自由、平等、博愛的人文精神,貴族的特權地位被廢除,社會上層建築經歷了劇變,新的政治制度為中產階級的崛起創造了條件。
公眾對皇室貴族與平民百姓的巨大差異強烈不滿,動物學的相關研究也順勢從科學早期發展中主要研究物件是已死去動物的屍體、骨骼、標本或皮張轉為觀察活生生的動物,研究它們的行為。越來越多關於動物及其生態的動物行為研究,使人們開始提出動物園應該具有更高的科學研究價值。
37年之後,倫敦動物學會(Zo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 ZSL)的斯坦福·萊佛士爵士(Sir Thomas Stamford Raffles)建立了第一個開放式動物園——ZSL倫敦動物園。在滿足食物需求之外,被捕獲的野生動物被圈養起來展示。
1880年,ZSL倫敦動物園。視覺中國/圖
隨著科學的發展以及思想的進步,動物們逐漸走出了極少部分人才可以欣賞的牢籠,突破了只有研究人員才可以涉足的限定,成為如今的“zoo”——最初倫敦動物園的英文名為Zoological Gardens ,後簡稱為Zoological ,到了1840年以後縮略為“zoo”。那時,電燈、電話都還沒有發明,地球自轉也還沒有被證明。
100個獸籠只需遊覽30分鐘?
1906年,這場“動物園之風”刮到中國,沿襲了歐洲動物園的發展途徑。起初,清政府官員端方從德國購買獅、虎、象等動物,在北京郊區的樂善園遺址上興建“萬牲園”,供慈禧、光緒、后妃和王公大臣遊玩。
1908年,園區成為中國第一個向公眾開放的動物園。新中國成立後,1950年,區域性恢復後的動物園以“西郊公園”名義開放。1955年正式更名為如今北京西直門外大街137號的“北京動物園”。
兩百多年來,動物園在不同地區反覆經歷這一過程:從貴族獨佔變為大眾喜聞樂見。
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23年,中國內地共有超過200家動物園。其中不僅有我們熟知的國營、省市屬和大型民營動物園,還有一些專門針對某種動物或者特定主題的小型動物園或野生動物園。
當逛動物園成了普通人心目中的“正經事”,不但緩解了動物園沉重的財政壓力,也使管理者意識到了動物園的大眾娛樂功能。
於是,“物種收集爭霸賽”開始了,城市動物園的考驗也隨之而來。
動物飼養需要巨大的場地和高額的經費支出。與此同時,遊客們認知開始提高,逐漸認識到狹小籠舍中的動物不可能充分展現自然行為,於是開始指責動物園。
兩個考驗又互為矛盾:一些動物園裡的兒童樂園、馬戲表演、小吃集市規模不斷擴大,動物展示區域一成不變甚至逐漸縮小。
2023年12月9日,昆明,圓通山動物園猴山。視覺中國/圖
如何判斷陌生城市的動物園值不值得參觀?有朋友向我分享經驗:詢問遊覽時間。如果100個獸籠只需要遊覽30分鐘,那麼千萬別去浪費時間,因為你大機率看到的是被鎖在籠子裡的虎、豹,它們不再奔跑捕食,只是懶洋洋地臥著或機械地來回走動。
這使我開始認真回溯自己參觀優秀動物園的那些經歷,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場館設計,環境豐榮,動物的社群管理以及關於物種保育的許多“潤物細無聲”的小遊戲。這些細節都源於對動物生活史和習性的足夠了解。而當我踏進這些動物園大門的那一刻開始,時間的流逝悄無聲息,我壓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
令人遺憾的是,時至今日,有的動物園依舊在延續這樣的展出方式——在地上挖一個坑,然後遊客從邊緣俯視著動物,一些遊客甚至可以向下拋撒食物投餵動物。這實在無法讓人對身處坑中的動物產生愛意,甚至大部分時間心中所湧現的情感都是憐憫甚至討厭。
理想中的動物園
回到到底要不要動物園的討論,有的人認為“動物園有原罪”,需要關閉。這種對圈養動物的同情和愧疚源於想象——認為野生動物在野外享有無限的自由。
實際上,野生動物身處野外時,除了自由自在,還有來自天敵、獲取食物和尋找配偶的重重困難。為了解決這些困難,動物們會利用所處環境、氣候季節、活動時間等,趨利避害地為自己建造一個“舒適圈”——領地。它們終生也都受制於這個“舒適圈”,如果離開了領地,它們所面臨的問題將會是“死或生”的考驗。
動物園也可以為動物提供這樣的“舒適圈”,所以有的動物在“越獄”之後,還會回到動物園。例如,2023年8月,一隻5歲的小熊貓從太陽河景區熊貓山展示區出逃,當大家認為它的行蹤飄忽不定,難以尋回的時候,它卻自己回到了展示區中。
理想中的動物園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1960年代,前紐約動物學會會長威廉姆·G·康韋(William G. Conway)寫的文章《如何展示一隻牛蛙》被譽為動物園聖經:從動物園展示動物的角度來說,一隻牛蛙和一隻虎同樣重要,都應該“引人入勝”。
這篇文章為評價現代動物園的“優劣”提供了許多思考。
作為普通遊客,我們也能從最直觀的感受去尋找答案。
看,無論是以雨林、沙漠、稀樹草原等生態主題沉浸式的觀察,抑或是一些歷史悠久的動物園按照猴山、獅虎、水禽湖鳥類等分類單元進行展覽的排布,我們都希望動物園可以以尊重野生動物和大自然的方式介紹動物。
2022年7月7日,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8個月大的考拉寶寶亮相。視覺中國/圖
因為對於動物園而言,有兩個問題簡單又重要。一是解決好動物在飼養環境下的生活問題,二是解決人與動物之間的問題——透過科學的教育和展示,幫助大眾對動物產生正確的認知,並促進人們對動物和生態環境的尊重與保護。
例如美國動物園與水族館協會(AZA)的立場是,動物在被介紹時應堅持如下原則:
1.人類和動物的健康、安全以及福利需求不受到損害;
2.有教育及意義深遠的保護資訊;
3.涉及物種個體介紹時,應充分考慮它們的社會結構、身體構造、行為習性和營養需求。
當然,除了最直觀的“看”動物介紹,其他情況也可以反映。比如飼養區域的通風和照明情況,區域環境與動物之間的關聯以及動物所處的位置,行為是否自然等。如果這些還不夠,還有皮膚、毛髮也是它們健康狀況的晴雨表。
如果“要不要建立開放式動物園”是新舊價值觀的體現,那麼當下“動物園是展示動物還是展示動物生態”的討論就是新舊價值觀的內戰。
優秀的動物展示區域必須重視動物的需求、考慮動物福利,為動物提供具備“領地”功能的次級大自然。
昆明動物園的猴山,自1953年建園以來就是熱門“打卡地”。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在幾代人的記憶中,猴山的設施陳舊,丰容似乎也沒有多大的變化。
在某個時刻,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從傳統動物園到現代化動物園,隔著一段“階梯”。這個階梯不僅可以幫助我們體會自然的美好,更能夠審視自己的行為。而每一個“臺階”都是進步:改進籠舍、提高動物福利、禁止動物表演……
糟糕的動物園各有各的問題,但是用心打造次級大自然一定是優秀動物園追求和嚮往的共同目標。從技術上來說,昆明動物園作出改變並不難。
(蝟冑,科普博主,中國鳥類學會會員,野生動物攝影師,動物園愛好者,多次參與野生動物科考。)
蝟冑
責編 汪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