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葉勇的原計劃,他會擁有一個完美的春節假期:和父母、大學好友大偉一家,在印尼巴厘島過年。
作為資深環球驢友,葉勇提前把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他在巴厘島水明漾區訂好一棟350平米摩洛哥風格的白色別墅,四間臥室,帶著大泳池;又請房東在當地中超買好餃子,凍進冰箱。
他們會分頭出發,大偉從日本先飛過去,葉勇帶著爸媽們從中國出發,待所有人匯合,一起看著春晚煮餃子,迎接大年初一。
結果大年三十晚上10點多,趕到別墅的葉勇一行發現,大偉失蹤了。
別墅燈亮著,空無一人。桌上放著一碗泡麵,蓋子已經揭開,面還沒有泡。
經過倉促尋找,葉勇終於有了線索。因為一場摩托車車禍,大偉深度昏迷,正躺在當地國際醫院。
這場春節巴厘島之行就此成為噩夢:大偉進了ICU,葉勇和大偉媽媽一直守在ICU裡陪護。所有玩樂行程被迫全部取消,剩下的三位父母沒有去一個景點,全程待在酒店。
葉勇發現,春節那幾天,在巴厘島這家國際醫院的4間ICU裡,幾乎“全是中國人”。他們之中,有人被摩托車撞,有人包車遊覽時墜崖……重傷之外,2月9日,科莫多國家公園甚至出現了中國遊客溺水身亡事件。
鑑於春節期間,巴厘島等地發生了多起中國遊客交通和溺水事故,2月15日,中國駐登巴薩總領事館官微“巴厘島中國領事服務”特別發文,提醒遊客不要無照駕駛等安全事項,並指出:巴厘島國際醫療費用較為昂貴,請在出行前備好相應保險,以防萬一。
多年來,中國一直是巴厘島的最大遊客來源國之一。“對比海南,巴厘島的酒店價效比太高了,尤其是過年期間。”葉勇曾這樣認為。但考慮到醫藥費,這筆賬大概得重新算過。
如今,大偉的醫療費用累計已超過40萬人民幣,他尚未出院。
春節假期已經落幕,葉勇還滯留在巴厘島,一面陪護,一面艱難維權。
大偉迷迷糊糊醒過來,已經是大年初六了。從2月9日到2月15日,他昏迷了整整7天。
據大偉本人清醒後時斷時續的回憶,入住別墅後,他去了附近一家超市買東西,下午5點時又去了一次。
別墅和超市之間有一條很窄的馬路,是兩車道,約5米寬。出超市後,他往左邊看了一眼,沒看見車,開始過馬路。
此時,一輛摩托車從高速路上衝了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開這輛摩托車的,是個在巴厘島經營旅遊公司的法國人。他五十多歲,在當地定居二十多年。車禍之後,他傷得比大偉更重,兩人一起被送到了一家國際醫院——所有在當地出事的外國人,都會被送到這家醫院。
葉勇和父母們趕到醫院的時候接近凌晨12點,馬上就是大年初一。經檢查發現,大偉身體上有三處骨折,其中眉骨呈粉碎性骨折,腿部的兩根骨頭斷裂。因為頭部受到嚴重撞擊,他的顱內還出現了氣泡。
不懂外語的大偉父母幾近崩潰,一直在哭。他們告訴葉勇,多少錢都治。
於是昏迷中的大偉被送進最高等級照護的ICU,葉勇成了負責張羅一切的人。他發現,這片醫院區域一共有4個ICU病房,幾天裡來來去去住了5個病人,除了撞到大偉的法國人,包括大偉在內的其他4人,都是中國人。
而他們入院的原因,100%全是交通事故——
葉勇間接瞭解到,其中兩人是情侶,在2月11日被送來。他們坐印尼司機的車,在去巴厘島本島羅威那海灘的路上墜崖,那裡據說是巴厘島最寧靜的海灘。出事後,他們重傷,司機輕傷,車輛報廢。
還有一個是中國姑娘。她在騎摩托車逛巴厘島的離島佩尼達島時,被本地汽車司機撞傷。在去過佩尼達島的葉勇看來,那裡山路崎嶇陡峭,摩托車和汽車往往擠在一條道上,並不適合騎摩托車。
2月15日,“巴厘島中國領事服務”官微文章也曾提醒,巴厘島右舵左行,駕駛習慣與國內相反,烏布、金塔馬尼、佩尼達島等地部分路段道路狹窄、路況複雜,“請審慎駕乘摩托車前往上述地區”。
對於中國遊客而言,巴厘島一直以熱帶風情和奢華酒店揚名,他們並不瞭解其交通的兇險。
這是葉勇第二次來巴厘島,這次他終於發現,原來這裡的馬路上很少有人行橫道和紅綠燈,摩托車和汽車都開得飛快。另一位剛跟團去過巴厘島的遊客在網上表示,“在咱們國內,黃燈基本上就已經不能過馬路了,但是印尼這邊黃燈也可以過”。
在這裡的繁華地帶,會有一種專門的“領路員”,幫要過馬路的遊客開路——他們不但會揮舞紅旗或熒光棒,還會吹響口哨提醒司機。看到後,車輛就會減速,甚至停下來。
據葉勇瞭解,這些人往往是商場等場所的安保人員兼任。
這樣的開路服務有時是收費的。一位中國遊客在網上表示,自己2023年在巴厘島被這樣帶著過馬路後,對方要了5000印尼盾,相當於2.3元人民幣。
一個遊客曾在公眾號“三明治”上發文,講述自己2018年在巴厘島過春節時,母親因摩托車車禍住進ICU的故事。作者稱,自己和母親到達巴厘島當天就發現當地交通非常混亂,雙向車道上經常能塞4排車。因為開車太堵,摩托車就成了當地人和遊客很重要的出行工具,這其中也不乏從沒騎過車的新手。
很多車禍因此出現。這個作者在醫院陪護了兩週,發現“急診室下午最常見的就是綁著紗布,打著石膏的遊客”。
六年過去,局勢似乎並未改善。大偉住進ICU的三天裡,中國駐登巴薩總領事館人員天天來探望。
“看別的中國人,順便再把我們ICU的人都看一遍”,葉勇推測,也許還有一些中國人被送到了這家醫院,儘管沒進ICU,但傷情仍然不輕。
春節帶父母到巴厘島過,是葉勇跟大偉提議的。
葉勇愛玩,假期也多,經常組織朋友們全世界旅遊。2023年10月,他第一次到印尼旅行,爬了Bromo火山,玩了巴厘島和佩尼達島,印象很深。
每次去國外前,他都會做詳細的旅遊攻略。他甚至強勢地告訴朋友們:“不用做功課,我來。”這樣的細緻安排下,除了一次在義大利有個女孩被偷了50歐元,他們從來沒有被騙過。
此外,每次去國外旅行前,他們都會買國際旅行險。但這一次,因為出發前事情太多,還沒趕得及買保險,車禍就發生了。
“我們本來計劃2月9日晚上一起買的。”葉勇說。
葉勇坦承,自己從來沒有做過與看病就醫有關的攻略,“誰會往這個方向想啊?”很快,他就被巴厘島這家國際醫院的醫療費用震驚了。
醫院當時已對大偉進行了簡單的包紮、止血等操作,拍了X光和腦部CT。葉勇被叫到樓下去交費。然後他被嚇到了——這部分摺合成人民幣,相當於3萬多元。
葉勇是醫藥行業中人,也曾在日本工作過,巴厘島這家醫院的收費,已經遠遠超過了日本這樣的發達國家,這個價格重新整理了他的認知。
“我當時非常激動地問醫院,這個收費合理嗎?一般人付得起嗎?”葉勇回憶,醫院的人態度冷淡地說,我們的規定就是這樣的。
更讓他震驚的在後面。2月10日,醫院詢問,是否進行手術?根據傷勢,大偉需要做面部、腿部和腦部三個手術,費用摺合人民幣40萬元。
“真的是天價,美國人、歐洲人也負擔不起吧?”葉勇又激動了一把。
醫院還是冷漠的老樣子,說這是規定,你可以選擇不治。
一番討價還價之後,三個手術的費用降為約35萬人民幣。
分多筆刷完手術費,葉勇拿到了那張價格為“Rp.770,172,085”的收費單。
葉勇有點發愣,數了好幾遍才數清。他感覺這串數字太長,“好像沒有頭啊”。
2月17日,病房裡那對中國情侶告訴葉勇,6天時間,他們已經花了相當於60萬人民幣的醫療費。
十多天以來,葉勇始終處於神經高度緊張的過載狀態。
除了和大偉媽媽在醫院輪流24小時陪護,他還要聯絡中國駐登巴薩總領事館,跟醫生和護士打交道,安排老人食宿,跟撞人者家屬打交道,和當地警察溝通……
和住院陪護相比,索賠之路更加艱難。
印尼警察的英語並不流利,無法有效溝通,葉勇只好在社交媒體發帖,請當地懂印尼語的中國人和華人幫助。很快,一個在當地做生意的中國女性和一個在當地讀書的中國女孩聯絡上葉勇,為他提供了無償幫助。
“她們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是有依靠的。”電話裡,葉勇很感慨。
葉勇開始與負責處理這起交通事故的印尼警察溝通,向肇事的法國人一家索賠。
警察一開始就說,你要百分之百相信我。但當被問及一些關鍵問題,比如撞人者是否喝酒、吸毒或嗑藥時,警察沒有回答。被問及撞人者是否超速時,警察說,結果要很久才能出來。他也不願意給葉勇看車禍當時的監控錄影。
葉勇隱隱感覺到,水面下有一些無法明說的東西。
肇事的法國人有一個30多歲的印尼妻子。幾經溝通,警察告訴葉勇,對方只同意賠償10萬元人民幣,可以先給5萬,爭取再給5萬,“這個事情就結束了”。
哪怕這筆錢都拿到,也只相當於大偉在巴厘島最終醫藥費的五分之一。
“我拒絕了,說上法庭吧。”葉勇說。
2月18日,大偉轉院了。轉院前,醫療費用明細列印了漫長的11頁。葉勇發現,醫院多收了兩晚ICU住院費。他把這筆錢要了回來。
而轉院後的醫療費也不便宜,普通病房只是從一晚3000元降到了2000元。當地華人告訴他,本地人有醫保,看病不會像外國人那麼貴,但也不便宜,所以當地窮人根本看不起病,而富人則會“坐飛機去馬來西亞或新加坡看病”。
葉勇覺得,和極為昂貴的醫療費用比起來,巴厘島酒店民宿的吸引力蕩然無存。
“這裡就像一個危險的毒蘑菇,表面上風景漂亮,物價很低,但是水面之下的東西你是看不到的。一旦掉下去,你才知道有多可怕。”葉勇說。
他本打算今年5月去菲律賓旅遊,現在,他說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出國旅遊了。
這些天,葉勇把家長們提前送回國,退掉了計劃中佩尼達島那個坐擁美麗景觀的酒店,改訂了一家距醫院只有100多米的酒店。
實地入住時,他發現兩點之間隔著一條寬馬路,路上車流密集,都是摩托車和計程車。他往前繞了一大圈,走了1000米,還是沒有找到任何人行橫道,或者舉著紅旗吆喝著開路的領路員。
那一刻,葉勇決定放棄步行,打了一輛網約車回酒店。
“我已經不敢在巴厘島過馬路了。”他說。
文中葉勇、大偉為化名
作者 陳默
編輯 周褶褶 | 排版 魏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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