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5日，紅星新聞刊發調查報道《被仿冒的“俄羅斯奶粉”：購買19款，測出來6款是假奶粉》，記者調查發現，一些小作坊用低成本植脂末、香精偽造奶粉，灌進印有外文的包裝裡冒充“進口俄羅斯奶粉”，再透過電商平臺、“達人”直播帶貨低價出售。
紅星新聞記者此前從電商平臺購買19款“俄羅斯奶粉”委託送檢，最終6款檢測結果顯示不含牛奶或遠達不到奶粉標準
在調查過程中，紅星新聞記者瞭解到，一些售賣假冒“俄羅斯奶粉”的網路店鋪，可能會透過頻繁更換營業執照和店鋪名稱來躲避投訴，且一些證照登記的資訊無法聯絡，一定程度上加大了假冒奶粉的監管和溯源難度。
與此同時，儘管電商平臺要求商家上傳營業執照和食品經營許可證，還可憑藉人臉識別和身份證資訊進行核驗、擬定使用者協議等，對商家的資質作出要求，但面對來自全國各地數量龐大的店鋪，電商平臺難以逐一確認商家展示的營業執照登記資訊是否能夠聯絡。銷售假冒“俄羅斯奶粉”的商家趁虛而入，逃避監管。
證照代辦“灰色地帶”
有售假者花600元找代辦
拿到異地營業執照+食品經營許可證
在奶粉從業者馮先生看來，奶粉製售是一條很長的產業鏈，“有人負責設計包裝，有人生產，有人發貨，有人開店，有人直播，分工明確。”馮先生的公司主要負責奶粉加工，銷售則交由其他公司代理。
在日常經營中馮先生髮現，有一些銷售仿冒奶粉的網路店鋪，往往開一兩個月，就會主動下架商品，換一個身份再繼續開店。“這麼做，可以透過多次更換執照逃避監管，出了問題不怕被投訴。”
但是，“更換執照”真的那麼容易嗎？
據馮先生介紹，在行業生產環節，一般要求企業具備危害分析與關鍵控制點（HACCP）體系認證證書、食品生產許可證以及營業執照；在電商銷售環節，各平臺有相關規定，比如銷售食品的店鋪除了營業執照，還需要具備食品經營許可證。
不過，一位不願具名的市場監督管理部門工作人員向記者介紹，如果經營的是純預包裝食品，則不需要食品經營許可證，只需進行備案即可。而已包裝好的奶粉，就屬於預包裝食品。
曾在淘寶上售賣過假冒“俄羅斯奶粉”的小李（化姓）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本人身在河南周口，此前決定做電商時，經朋友介紹，花了600元透過代辦中介辦理了營業執照和食品經營許可證。當時他僅提交了身份證和電話號碼，大約半個月後，就收到了郵寄過來的證照，登記註冊地址位於雲南昆明。
根據《個體工商戶登記管理辦法》《食品經營許可和備案管理辦法》，營業執照和食品經營許可證允許委託代理人辦理。但為了應對監管部門檢查，一些代辦業務走向了灰色地帶。
據媒體此前報道，在一起涉嫌詐騙罪案中，一名叫卞某某的經辦人，申請辦理了大批次新設立企業登記業務。涉案企業註冊地重複，在短期內利用同一個住所申請辦理多家企業，如2018年9月至12月期間，僅“新華村路188號6192室”和“星火創業大廈1幢1031室”2處地址被註冊企業多達33家。
而在紅星新聞記者的調查中，多個微信群聊中都出現了不少關於“營業執照代辦”的小廣告。此外，在淘寶搜尋“營業執照代辦”，也能找到不少關於“營業執照代辦”“公司註冊”的服務。
記者以客戶身份向7個“營業執照代辦”商諮詢。對方均表示，只要提供真實身份證和手機號碼，就可以幫忙註冊公司；如果沒有經營地址，代辦公司可以提供。這些“服務”，價格從200元到數千元不等。
其中一代辦客服表示，代辦公司有現成的房產證，可以提供給客戶用於註冊登記。如果客戶想申請食品經營許可證，公司會提供“實際地址”以應對相關部門的實地拍照和檢查。
另一名代辦客服也稱，代辦公司可以提供註冊登記地址。但其同時稱，有被抽查的“風險”，一年約有兩次，“畢竟不是真實經營的場地，要看運氣。”該客服同時許諾，如果被抽查到，可以變更地址，“找一個真實場地，佈置好，讓工作人員上門檢查。”
還有代辦客服稱，客戶可以根據是否需要開發票，選擇不同價位的地址。“如果要辦開發票的個體，我們就要給你買‘乾淨’的地址，還要給你核稅、領票，一套下來是2500元。（不開發票的）普通個體就是1200元。”
實地探訪
有網店登記地是房地產公司
地址被批次註冊情況已在調查取證
在先期的調查中，紅星新聞記者注意到，一家售賣假冒“俄羅斯綠牛奶粉”的淘寶店鋪和一家售賣假冒“俄羅斯駱駝奶粉”的店鋪，經營執照、食品經營許可證登記地址都顯示為雲南省昆明市西山區春雨路中緬時代大廈B座20層，登記註冊時間分別為2023年10月25日和2023年9月28日。兩家店鋪食品經營許可證的經營專案，都包括預包裝食品銷售、散裝食品銷售、特殊食品銷售。
此外，還有一家售賣仿冒奶粉“俄羅斯My-My牛奶粉”的網路店鋪，營業執照登記地址為雲南省昆明市盤龍區白雲路168號瑞鼎城A棟商務中心25樓05號房A區-A378，註冊日期為2023年6月28日。店鋪展示的食品經營許可證地址與營業執照相同，經營專案包括預包裝食品銷售、散裝食品銷售、特殊食品銷售。
記者在天眼查上搜索“西山區春雨路中緬時代大廈B座20層D區”，設定“存續、在業”為搜尋條件，得到了3588條結果，其中西山區宸銘食品商行、西山區冬雪春化商貿店、西山區哆宏食品店（個體工商戶）等，因登記的住所或經營場所無法聯絡被列入企業經營異常名錄；搜尋“雲南省昆明市盤龍區白雲路168號瑞鼎城A棟商務中心25樓05號房”，設定“存續、在業”為搜尋條件，得到了8783條結果，其中盤龍區眾卡政百貨商行、盤龍區豪哲億百貨商行、盤龍區納會宜百貨商行等，因登記的住所或經營場所無法聯絡被列入企業經營異常名錄。
“中緬時代大廈B座20層”和“瑞鼎城A棟商務中心25樓”，究竟是什麼樣的場所？為何有大量企業在此註冊登記？2月7日，記者前往兩處地址實地探訪。
在瑞鼎城A棟商務中心25樓，記者發現，這一層是昆明尊良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尊良公司）的辦公區域。記者到達時，辦公區已空無一人。該公司工作人員對記者表示，因為春節臨近公司放假，所以目前沒有人在。
空無一人的瑞鼎城A棟商務中心25樓
一名瑞鼎城商務中心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瑞鼎城A棟商務中心25樓只有尊良公司一家單位。據其介紹，25層原本有約30個房間，尊良公司將所有房間打通，形成了一個約有1800平方米的辦公區域。
尊良公司的幾名工作人員向記者表示，對於瑞鼎城A棟商務中心25樓的地址被登記註冊了大量公司的問題，他們此前並不知情，會將這個情況向公司反饋。
而在中緬時代大廈B座20層，記者瞭解到，這裡是一家叢集註冊託管公司的所在地。
中緬時代大廈樓層索引
相關公司負責人告訴記者，該公司會為電商經營者提供辦理執照和許可證，並提供登記地址，不會介入電商的經營業務。如果有消費者遇到問題向市場監督管理局投訴，市場監督管理局會把投訴傳達給託管公司，託管公司會聯絡被投訴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如果法定代表人無法聯絡，託管公司會把情況向市場監督管理局上報，市場監督管理局會把無法聯絡的公司列入“經營異常”。
記者將前述情況向昆明市消費者投訴熱線12315反映。2月6日，昆明西山區市場監管局工作人員回覆記者表示，確有叢集註冊託管企業在中緬時代大廈辦理業務，該公司已透過市場監督管理局核查，其業務是合法合規的。
據工作人員介紹，為降低創業門檻，讓創業者無需承擔高額租金即可承接電商貿易等業務，昆明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規定可“一址多照”，即同一個地址可以作為多個市場主體的申報場所。不一定需要鋪面，只要有一個工位，就可以成立一家企業，比如在中緬時代大廈登記註冊的，就既有電商，也有實體經營的商家。
與此同時，市場監督管理局配套出臺了相應的措施進行規範，從各階段嚴格把關，確保叢集註冊企業規範化。比如，除了前述叢集註冊託管公司負責人介紹的投訴處理辦法，市場監管部門還對叢集註冊企業提出了高要求；會前往現場核查，確認相關辦理叢集註冊企業具備相應條件和資質；透過資訊化手段在身份資訊冒用、虛假登記方面進行預警，為後續監管提供風險預判。
記者瞭解到，除了雲南，廣州、山東、江蘇、福建等地都推出了叢集註冊，以降低市場準入門檻，緩解新興產業和小微初創企業資金有限、辦公場地缺失等“成長痛”。
而對於前述“瑞鼎城A棟商務中心25樓”地址被批次註冊的情況，昆明盤龍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工作人員表示，市場監管部門此前已掌握相關情況，並將其中無法聯絡的公司列入經營異常名錄。目前，調查取證工作正在進行中。後續如有相關進展，會依法向社會公開。
律師說法
平臺對商家資質有核驗義務
接到舉報應採取措施
另一方面，在電商平臺開設網路店鋪，需要具備哪些條件？對於使用虛假資訊註冊營業執照的店鋪，平臺是否能起到監管作用？
紅星新聞記者注意到，淘寶平臺會藉助支付寶實名認證功能，對商戶身份進行驗核，而對商戶的經營資質，主要憑藉商戶上傳的營業執照進行確認，且與個人支付寶賬戶繫結；抖音平臺和拼多多平臺都在使用者協議中，對商戶提供的材料真實性進行了約束——如果使用者提交的材料資訊是虛假的，需要自行承擔相關法律責任，或是與平臺解除協議，付出違約金。
廣東法丞匯俊律師事務所合夥人、電子商務法律業務專業委員會主任吳偉波指出，電商平臺往往需要面對來自全國各地的入駐商家。平臺會要求商家出示營業執照、食品經營許可證，但逐一稽核執照資訊的真實信性，現階段恐難做到。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網際網路法治研究中心執行主任劉曉春表示，商家用虛假資訊登記註冊許可證，在電商平臺售賣假奶粉，可能會違反《食品安全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電子商務法》，構成廣告的還會違反《廣告法》。而電商平臺對商家資質仍有核驗義務。如果構成明知或者應知，如接到舉報，應該採取措施阻止，否則或將承擔連帶責任。
陝西恆達律師事務所高階合夥人、知名公益律師趙良善告訴記者，法律允許代辦營業執照，但需要具有資質，若無資質則違法。登記註冊機構可以代辦營業執照，具體辦事工作人員需有經紀人協會頒發的“企業登記代理執業註冊證書”。
趙良善指出，如果註冊地址存在虛假情形，假地址屬於虛假材料，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第40條中“提交虛假材料或者採取其他欺詐手段隱瞞重要事實取得市場主體登記的，受虛假市場主體登記影響的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可以向登記機關提出撤銷市場主體登記的申請。登記機關受理申請後，應當及時開展調查。經調查認定存在虛假市場主體登記情形的，登記機關應當撤銷市場主體登記”的規定，以及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198條“提交虛假材料或者釆取其他欺詐手段隱瞞重要事實取得公司登記的，由公司登記機關責令改正，處以5萬元以上50萬元以下的罰款；情節嚴重的，撤銷公司登記或者吊銷營業執照”之規定，公司註冊時提供虛假地址，將面臨行政處罰。
紅星新聞記者 王語琤 王辰元 實習生 黃琪
編輯 彭疆 責編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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