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非是一種缺憾,因為縣城有自己的出行敘事
文 | 翟芳雪 王靜儀
編輯 | 王靜儀
降落在海拉爾東山機場時,人們剛下飛機,凜冽的雪味和寒意就湧入鼻腔。在始發深圳的航班行李轉盤旁,許多人匆匆換上厚厚的羽絨服,一秒鐘融入到了本地人中。
這裡是零下40攝氏度的中國極北之地,一出機場,空曠的雪在黑夜中瑩瑩發光。明亮的機場鋪天蓋地都是“喜迎十四冬”的宣傳陳設(第十四屆全國冬季運動會將在內蒙古舉辦),給冷清的邊境城市添了一些熱氣。
美是美的,但打車的困難接踵而至——計程車排隊的通道里空無一車,在高德打車頁面等待20分鐘,也沒有司機接單。最後,筆者加價三次,才成功登上一輛網約車。
縣城裡的網約車是小眾的。根據海拉爾區交通運輸局公佈的資料,截至2023年8月,有15家網約車平臺企業在此地運營,僅有34位網約車司機統計在冊(但在當地體感網約車的數量更多一些)。
額爾古納市區
攝/翟芳雪
地廣人稀是這裡最好的形容詞,網約車自然少有生意。呼倫貝爾擁有世界最大的城市面積,比山東江蘇兩省面積總和還大,但全市人口只有291.1萬人,不到山東省人口的3%。
縣城沒有網約車的情況並不少見。近期到過內蒙古烏蘭察布市卓資縣的李女士表示,她想打車的時候,發現滴滴和高德都失靈了,於是攔了輛出租。不打計價表,價格是和司機商量的,返程接送時間也是提前說好。
中國共有397個縣級市和1299個縣,很難統計中國有多少縣城沒有網約車,專家、平臺都沒有相關資料。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並非是一種缺憾,因為縣城有自己的出行敘事。
“縣城與縣城之間的區別也很大,有的縣城人口超200萬,有的不到8000人,重要的是要找到符合自己稟賦的產業經濟,利用好網際網路工具。在網際網路面前,大城市和小縣城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中國農業大學縣域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張正河表示。
每個縣城都有獨特的稟賦,也包含著發展的潛力和希望。在流水線生產的現代化機器外,以人作為連線的縣城出行,比演算法更有溫度。
沒有網約車,有人情
呼倫貝爾大草原一直聲名在外,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曠野讓人心嚮往之。
海拉爾區是呼倫貝爾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在呼倫貝爾下轄的其他縣級市——例如根河和額爾古納市,網約車則更為稀少。儘管在高德打車頁面上有網約車的選項,但在實地卻很難見到一輛網約車。
路邊攔車、電話預約、微信群預約,當地人有自己的叫車方式。
在有“中國冷極”之稱的根河,當地出租師傅老劉說,市民只需要撥通5221999這個號碼,報出自己的位置,平臺就會將乘客資訊同步給出租司機接單,“效果和網約車差不多”。
臨近的額爾古納市市民,則是習慣用微信打車群叫車,一個群有500人左右,只需在群內傳送自己的位置,多名出租司機就會透過報點的方式傳遞位置資訊,通常情況下,更靠近乘客位置的司機會贏得這筆訂單。
筆者進入的打車群有499人,平均每天有15個乘客發出訂單,每一單都有5-10輛計程車迅速作出回應,司機師傅到達指定地點後,會直接在微信群@乘客,雙方溝通方便,效率非常高。
網約車在縣城的缺失,對於縣城而言並不一定是缺憾,因為縣城有自己的敘事。
這裡沒有計程車繞遠路的顧慮,也用不著導航,串聯起一個一個座標的並不是電子地圖上的冰冷數字,而是本地人的共同回憶。
秋女士回憶,在二十多年前自己還上學的時候,根河沒有計程車,也沒有公交車,去學校只能是家裡人用“三蹦子”(電三輪)馱著她去。縣城的路是用腳丈量出來的,在還沒有公路的時候,這片土地就已經被穿行過無數次。
儘管時間流逝、東徙西遷,額爾古納本地人只要說一句“老一小附近”,就可以讓司機師傅心領神會。乘客不用說明哪條路哪條街,直接說到哪個超市,哪家燒烤就能順利抵達。在這裡,最常聽司機師傅說的一句話就是:“這家店沒有以前好吃了。”
小田家住額爾古納,有時她剛坐上計程車,師傅就熟練地報出了她家的住址。某次她要中途去奶茶店取餐,讓師傅等了很久,不好意思想要多支付路費時,師傅很豪爽地大手一揮:“這多大點事兒。”
在這樣的縣城中,幾乎不存在打不到車的問題,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似乎又有些“運力過剩”了。老劉表示:“別說網約車了,計程車都吃不飽飯。額爾古納的出租司機甚至拉了一個五元群,比起步價還低
縣城,網約車的失意之地
“為什麼沒有網約車,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沒有人口。”老劉表示。
根河市總人口在12萬人左右,額爾古納市總人口6.8萬。二者所在的呼倫貝爾市整體2022年人均GDP為6.98萬元,低於同年全國8.57萬元的均值。人口基數小的同時,年輕人不斷外流,這導致網約車的消費群體非常有限。
黑龍江省的縣級市密山市也沒有網約車。當地居民小丁說,在密山打車,基本都要到路上截。在她看來,網約車不是必需品,本來縣城面積就小,一趟出行只要幾塊錢,去遠一點的地方頂多10塊。
額爾古納的雪人雕塑
攝/翟芳雪
事實上,許多縣城都是類似的情況。額爾古納市的佔地面積是2.84萬平方公里,城區方方正正被切成小塊,站在中央大街的十字路口,就能把這座極具俄式風情的小城盡收眼底。穿“綠裙子”的計程車在街道上巡遊,招手即停,從最東到最西車費只要8塊。
人口密度稍大一些的縣級行政單位——例如海拉爾是有網約車的,但網約車運營狀況不一定好。
早在2022年,就有當地網約車司機在百度貼吧發帖稱,油價漲到7.35元了,一天跑滴滴接了六單,都不夠油錢,不如在家喝茶。網約車運營需要電費/油費、車損、保養和車貸,每天的成本不低,倘若收入不足,很難不虧損。
海拉爾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
攝/翟芳雪
有時候,網約車平臺作為外來者,也難融入到當地生態中。
四川的地級市達州市,去年爆發過網約車和計程車的激烈爭執。某大型活動結束後,由於計程車聯合漲價,遊客轉向網約車出行。計程車司機們封堵了網約車的前進路線,導致雙方對峙和互相辱罵不斷,後面升級到互毆。
無獨有偶,海拉爾也發生過類似事件,幾年前部分出租車停在路邊“罷工”。儘管直接原因仍是網約車“搶”了計程車生意,但計程車司機給出了自己的理由。
計程車司機認為,許多外地牌照的非法網約車掛靠在滴滴、花小豬平臺下,人員組成存疑,對市民安全有潛在危險。
一位不願具名的網約車平臺從業者表示,平臺運營的單位一般是地級市,不會針對縣城做專門運營。核心仍是看需求,不是說網約車平臺是否“進駐”縣城,而是看在縣城運營是否划算。
經濟發達地區的大縣城,網約車運轉順暢。比如家在河北秦皇島昌黎縣的劉女士表示,網約車在家鄉已經存在四五年了,人們普遍使用滴滴打車,計程車也會透過滴滴來接單,很快很便捷。
昌黎縣離阿那亞只有20km,劉女士平時在上海工作,使用滴滴出行,回老家肯定也會繼續打滴滴,“接單速度是還很可以的”。
縣城經濟有獨特的肖像
在網際網路時代的浪潮下,數字經濟例如外賣、網路購物、網路直播、線上支付等,已經融入了縣城的日常生活中。
根河市在保證主幹道整潔的情況下,保留了夜市和街邊菜攤。即使老闆上了年紀,也會將自己的收款碼打印出來,指給顧客付款,在這裡無紙化支付已經做到了100%的滲透。
當地人覺得“虎裡虎氣”的網紅,在入冬後紛紛來到根河這個“冷極”,直播戶外露營。一些本地達人更是憑藉網感和能力,成為網路上和現實中的雙料“紅人”。
有的縣城則運營了專屬的網約車平臺。貴州省的冊亨縣在2020年1月,正式開通“萬峰暢行”網約車服務。截至2022年9月,“萬峰暢行”以貴州省為主,已拓縣域69個,已穩固運營市、縣22個,覆蓋全國四個省份。
“網際網路是平等的,大城市和小縣城這一次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張正河表示。
儘管家鄉人情溫暖,網約車的主要受眾是青年群體,許多縣城的年輕人在向外尋求突破。張正河認為,如果縣城不能給年輕人提供創業就業的空間,年輕人離開也是正常的事情。
想留住人才,縣城根本上還是要盤活自身產業,吃上網際網路這碗飯很重要。
貴州省榕江縣是最後一批脫貧的縣城,2023年以“村超”火爆全網。由於在網際網路上運營得當,這座戶籍人口不到40萬的小城,在一個夏天就累計接待遊客519餘萬人次,成為“網紅縣”,大大刺激了當地經濟發展。
縣域經濟的發展對於國家總體經濟發展非常重要。截至2023年6月,中國共有397個縣級市和1299個縣。張正河表示,有句古話叫“郡縣治,天下安”,這些縣構成了當前中國國民經濟最根本的基石。
張正河介紹,推動縣城經濟發展的相關因素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是結合自身稟賦,要做好主導產業的選擇。比如是否有煤礦、林木、田地等自然資源,或者是特殊的動植物(例如四川的熊貓和廣東周邊的金桔),以此來因地制宜選擇主導產業。
此外,縣城區位條件是否優越(包括地理位置、交通等)、當地資源的承載力是否足夠(包括土地面積、水資源和人口等)、當地政府機制是否健全、是否有創新能力都是決定縣城發展的重要因素。
不論是產業還是文化,大城市和小縣城都有其獨特的稟賦。縣城不是一定要緊緊抓住網約車這一“現代化”的符號,熟稔帶來的安全感和人情味,同樣構成了縣城自己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