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豐縣人民醫院大門。(南方週末記者蔣敏玉/圖)
“你幫我看看接生的是不是吳醫生,3月11日剖腹產的,49歲孕婦,男孩7斤。”
2024年3月22日中午,南方週末記者以產婦家屬的身份,在江西省宜豐縣人民醫院婦產科病房瞭解代孕媽媽的相關資訊。
在長期從事打拐的民間志願者上官正義的觀察中,最近幾年,涉嫌買賣出生醫學證明的醫療機構從私立醫院向公立醫院蔓延,其中常常涉及代孕問題。代孕媽媽們用“客戶”的身份資訊在公立醫院登記入院分娩,再順理成章地從分娩機構獲得孩子的出生證明,已然成了代孕機構的一套標準流程操作。
3月26日、27日,上官正義先後在微博上舉報贛南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宜豐縣人民醫院存在代孕及販賣出生證明的情況。3月26日中午,宜豐縣人民政府官網釋出資訊,稱看到網路舉報後,縣衛健委已經會同公安、市監等部門組成了聯合調查組,正在調查核實相關情況。
“她們都是發動了再來的”
宜豐縣人民醫院是一家公立二甲醫院。公開資訊顯示,醫院於2023年4月剛剛整體搬遷到新址,總佔地面積122.4畝,病床1000張。現場,南方週末記者看到,醫院婦產科共有37個住院床位,但當天有約一半的床位處於閒置狀態。
在護士站前詢問時,南方週末記者並不知道前述資訊指向的孕婦姓名。在爆料人上官正義提供的臥底材料中,一張A4紙上只寫了醫生姓名,4個手術日期、客戶年齡及生產嬰兒的性別。
“有一個姓李,她就是四十多歲。”值班護士介紹,醫院曾接診過的大齡產婦數量不算少,其中一位與資訊相符,負責她的正是該院婦產科副主任、副主任醫師吳君蘭。
下午兩點四十分,原定的上班時間已過,吳君蘭並未出現在產科。在撥給吳君蘭的電話裡,對方起初稱正在鄉下隨訪,不便見面,但在得知有人爆料醫院存在代孕媽媽借客戶身份生子的情況後,又改口說自己下午休息,可以在醫院見面。
半小時後,南方週末記者在醫院停車場見到了一身便裝的吳君蘭。這名已從業二十餘年的婦產科醫生回憶,自己是在並不知情的情況下參與了第一位代孕媽媽生子事件。2024年過年期間,一位曾由她負責接生、名叫劉冬梅的經產婦找到自己,稱朋友的親戚即將生產,詢問她所在醫院的生產流程。
3月22日晚,劉冬梅在電話中反覆強調,只知道那位朋友化名“張姐”,早前自己在湖南做試管嬰兒時,曾租住在張姐家中,兩人因此相識,但並不知道對方的其他身份,更不清楚她親戚的身份。
但在吳君蘭的描述中,這位張姐其實就是代孕中介,她的親戚是代孕公司找來的孕媽。
“說直接點,我們也不會去知法犯法的,其實一開始是不願意的,礙於面子,就當一個私人交情。”吳君蘭稱,第一位產婦被介紹過來時,她只是有點疑惑,但並未直接聯想到代孕問題上去,“後面確實她們是和我交了底的”。
吳君蘭印象裡,到2024年3月12日為止,自己又接手過4位產婦,“她們都是發動了再來生的,只能硬著頭皮收”。
面對透過急診送來的即將臨盆的孕婦,吳君蘭認為,接收也是唯一的選擇。“就像那位49歲的李姓孕婦,登記的年齡和實際相差太大了,但她是發動了才來的,醫院能不接嗎?來了都得做,我們的職責就是這個。”吳君蘭說。
兩人的關係沒有維持太久。2024年3月13日,上官正義公開發布影片,舉報湖南省婦幼保健院和長沙市婦幼保健院與代孕機構有關,兩天後的3月15日,湖南省衛生健康委釋出情況通報,稱已成立工作專班,正在對舉報問題進行調查。
“3月12日出院一個,住進來一個。可能因為聽到風聲了,剛住進來的這名產婦就走掉了。”看到新聞後,吳君蘭再沒有和張姐聯絡,隨後將對方微信刪除。
3月23日晚,南方週末記者多次撥打張姐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利用他人資訊住院
代孕鏈條是如何在公立醫院中伸展開的?吳君蘭坦言,“這是我們醫院入院(程式上)的一個漏洞”。
吳君蘭解釋,對於前來生產的產婦,醫院並不需要她們持本人身份證去辦理住院登記。代孕公司會用客戶的身份證辦理住院手續,產婦則以客戶的身份住院。實際上,即便是在沒有打通醫生關係的情況下,普通人也可以持別人的身份證完成住院。前述49歲李姓孕婦即是這樣的情況。吳君蘭承認,登記在醫院住院檔案裡的那個人為代孕公司的客戶,並未生產。
上官正義告訴南方週末記者,通常,代孕中介會使用客戶資訊為孕媽辦理住院和生產手續,由此,剛出生的孩子會被醫院認定為客戶的孩子,辦理出生證明時,雙方也會被賦予法律意義上的親子關係。而在這一過程中,真正生育了孩子的孕媽,其真實身份和資訊都被隱去。
“即使不透過我,她們也可以零散地來這裡。”據吳君蘭瞭解,有漏洞的不止自己工作的一家醫院,“大部分醫院都這樣,當產婦已經發動分娩時,是不可能讓她們自己去辦理手續的,好多都是老公或家屬去了”,這時就存在作弊的可能。
除了宜豐縣人民醫院,根據上官正義提供的資訊,江西省內,還有兩家醫院接收過代孕機構送來的孕媽,其中,宜春袁州現代醫院為私立醫院,贛南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則是公立三甲醫院,在當地屬於數一數二的大醫院。
3月24日上午,在贛南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住院部產科內,南方週末記者以產婦家屬身份諮詢住院事宜時,一位護士介紹,產婦只需用身份證資訊完成線上掛號,即可直接來醫院住院,不需要額外的身份登記。
當天,值班的一名張姓醫生表示,並不清楚醫院存在蓄意接收代孕媽媽的情況,只知道曾有一位代孕媽媽胎死腹中,大出血被送過來,“子宮切掉了,我們也上報了醫務科,然後是衛健委,按照這一條流程走”。
“我們接觸代孕媽媽時覺得好假了,不要報銷,都是全額自費。”據吳君蘭觀察,前來醫院生產的代孕媽媽有一些相似之處,除了費用不走醫保,她們身邊往往也沒有男性出現,只有一個“姐姐”陪同。
據南方週末記者瞭解,在上海的一些頂尖三甲醫院,為防止代孕與騙保,孕婦會在醫院辦理住院手續時,除了查驗身份證資訊,還需要透過人臉識別系統。此外,醫院還會提供《入院實名告知書》,上面寫有住院者姓名和身份證號,住院者需要簽名,承諾“自己是自己”。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醫療界人士指出,地下的代孕機構才應該是打擊代孕產業的關鍵所在。醫院產科作為為產婦接生的場所,面對假借他人身份資訊來分娩的代孕媽媽,無論從制度上還是倫理上都是無力的。“難道產科醫生髮現一名快要生產的孕婦是代孕媽媽,就拒之門外或替她引產嗎?”
一條產業鏈
3月23日晚,南方週末記者以客戶身份電話聯絡到一家代孕公司的推銷人員。
在該推銷人員提供的公司介紹檔案中,南方週末記者看到,該機構名為“華嬰新生國際助孕中心”,自稱是業內資深的輔助生殖醫學專家於2012年在深圳創辦,2018年,該公司整合了國內十餘家公立醫院合作開展試管嬰兒業務,目前還在寮國建立了生殖醫學中心。
而據該推銷人員介紹,公司實際名稱為“四川華因醫學管理有限公司”,總部位於成都,目前在上海、南京、杭州、成都及重慶都設有分公司和實驗室,可以自主完成取卵、移植等工作。
企查查資訊顯示,這家公司註冊於2018年,實際控制人為龍長久,除這一家公司外,龍長久還在另一家醫療管理公司任監事,此外其間接持股的10家企業,名稱中幾乎全部含有“科技”“健康”或是“醫療”字眼,其中有4家歸屬“科學研究和技術服務業”。
在代孕的產業鏈條上,一切與生命有關的人或物都可以用金錢衡量。
有的代孕客戶需要買卵,提供卵子的“卵妹”就成為最先被估價的人。“國內的價格跟學歷有關係,一般情況下,本科生是7萬到8萬左右一顆卵子。”前述推銷人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在正式敲定人選前,代孕公司可以為客戶安排面試,“要求素顏、站起來看看身高,或者轉個身都可以,有的人還會讓她提供小時候的照片。”
隨後被定下來的是代孕媽媽。“代媽我們最小的有二十多歲的,基本上三十多歲、四十多歲的比較普遍一些。她們都比較窮,多來自雲貴川的偏遠地區。”根據介紹,體外受孕後,代媽們往往四人一組,入住由代孕機構提供的別墅,直到生產前,她們都不被允許回家。
不過,代媽們的“價格”並不與其個人直接相關,而是被打包進整個生育過程中。
該推銷人員稱,從簽訂合同到孩子生產,整個過程大約在1年8個月至2年,“如果想要在國內生,套餐價格大概在六十多萬元,國外就便宜一些,四五十萬元。”如果選擇在三甲醫院分娩,那就是套餐的附加服務。
“具體在哪兒生就看到時候醫院管控的嚴不嚴了,如果嚴的話,只能找個私立醫院生,如果不嚴就可以在三甲醫院。”該推銷人員說。當被問及是否可以選擇任何一家三甲醫院時,她肯定地說“都可以協調”,並表示“這些價格也包括打點費”。
早前在臥底過程中,上官正義曾發現,這條產業鏈並未因生產的完成而走向終止。2023年11月,有中介在微信群聊中稱,一位孕媽懷了“雙胎男寶”,但客戶只要一個,另一個外送,孩子的證件也可以轉出。這意味著,代孕生下來的孩子與他們的出生證明也成為被買賣的物件。
“這類公開出售出生證,公開將代媽娩出的‘多餘’嬰兒進行‘送養’的問題已經不是新鮮事了,因為他們想透過一單生意,多次獲利受益。”但上官正義表示,由於代孕產業的隱蔽性較強等種種原因,官方即使去查處也難以真正杜絕。
在前述對醫院的公開舉報發出後,一系列行動也開展起來。2024年3月19日,湖南省衛健委等13個部門聯合下發檔案,宣佈在2024年3月至10月期間,省內將開展一場嚴厲打擊非法應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霹靂行動”,對存在違法違規行為的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不僅追究法律責任,還將依法撤銷所在機構的輔助生殖技術資質甚至吊銷醫務人員的執業證書,構成犯罪的則會被移交公安機關。檔案還提到,會進一步加強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藥品醫療器械和違法廣告的監管。
南方週末記者 蔣敏玉
責編 錢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