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從隔壁山上來，藉著風燒過山頭和密林，在2月19日下午五點左右，逼近貴州普安縣龍吟鎮吟塘村。
鎮上兩個年輕人，開著灑水車，往山上去。
一個是23歲的項姚興，負責控制車輛方向，一個是29歲的鄧璞，負責噴水滅火。
兩人是朋友。鎮子很小，留下來生活和工作的年輕人不多。項姚興是個熱心腸，平日愛幫人修車，看到路壞了也會幫忙填平。鄧璞個頭高大，性子內斂些。兩人在去年春天，就打過同一場火。
但今年，他們沒能脫身。
“不行了，跑不了了”
“這個火力不得了了。”2月19日晚上七點二十八分，項姚興發了一條朋友圈。
2月19日晚七點二十八分，項姚興釋出的最後一條朋友圈。 受訪者供圖
位置在吟塘村的馬腳巖。影片鏡頭搖搖晃晃一圈，閃著燈的警車、麵包車、灑水車停在路邊，灑水車罐體的前部已經被燻黑，背景是急促的說話聲和電鋸轟鳴。
哥哥項姚忠看到後，打去電話叮囑：“我看火很大，你注意點。”項姚興回覆說，火還沒燒過來，他們要把路邊灑溼，不讓火蔓延。
在火場，項姚興和鄧璞是搭檔，項姚興開車控制方向，鄧璞在後面掌控噴水槍。那天，從下午五點五十分開始，項姚興已經拉了三趟水上山。一車水有十多噸，灑完一車得半個小時。
到了將近晚上八點，項姚忠在吟塘村的家裡注意到，風變得更大，火舌越來越高，遠看有二三十米，“目光能看得見的地方，全部是火線。”
項姚忠心裡慌得很，再次給弟弟打去電話，“你在哪裡？還不回家嗎？快來吃飯啊。”弟弟只說了一句話，“我很忙，先掛了。”
晚上八點十二分，朋友接到項姚興打來的電話，“不行了，跑不了了。”之後，他的電話再沒被打通。
項姚忠趕到當地政府設定的火場卡口，有人告訴他，裡面有兩個人受傷。不遠處火光漫天，他披上一件消防服就往裡衝。
空氣中都是火星和濃煙，項姚忠往裡跑了近一百米，看到了那輛灑水車。車體沒有損壞，但外層塗料已經熔掉，變得黑漆漆。
項姚興開的灑水車。 圖源：影片截圖
車裡沒有人，項姚忠抱著一絲僥倖，“說不定弟弟都跑出來了。”但剛繞到車尾，便看到在離車十幾米的地方，兩個人倒在地上。
他一眼認出被燒得衣服都沒了的人，是弟弟，再往後四五米，鄧璞趴在地上。兩個人都沒了氣息。
項姚忠撲到弟弟身上，忍不住哭著“罵”，“火這麼大為什麼還要進來啊，避著火不行嗎？”他坐在那裡，後來，親人拿來一塊白布蓋上。
凌晨，火勢小了些，項姚興和鄧璞被抬下山。
兩人倒下的地方，叫雞冠子巖，叢林茂密。
會開多種車，是朋友眼中的熱心腸
龍吟鎮，被譽為“中國苗族第一鎮”，是苗族聚居地。這裡山連著山，林連著林。
當地政府通報中提到，今年2月下旬，貴州各地森林防火壓力陡增：林間可燃物載量增多、氣溫高、溼度低、風力大的背景下，極易出現火災。
項姚忠記得，二十年前，鎮子曾在山上植樹造林，種的多是杉樹，易燃。近幾年來，龍吟鎮大力發展野生菌種植，樹林裡的積葉很深，“人踩進去，能陷到大腿。”火燒到這裡來時，大家都意識到大事不妙。
2月19日晚，龍吟鎮吟塘村附近的山火。 圖源：新京報我們影片截圖
2月19日下午五點半，項姚忠正坐在採砂廠的辦公室裡喝茶，他接到當地政府工作人員的電話，說火很大，想借廠裡的灑水車。
他想了想回答，“司機都派出去幹活了，沒有人開車。”一旁的弟弟項姚興坐不住了，“那我去吧，我去吧。”連著說了好幾句。
之前，項姚興不忙的時候，也會開灑水車降揚塵。他是廠裡的貨車司機，但挖掘機、裝載機、剷車都會開。
男孩子迷戀機械。項姚忠記得，弟弟從小就喜歡圍著廠裡的司機師傅們轉，纏著他們問問題、摸車，慢慢地，把好幾種車子全弄懂了。
項家兄弟三人，項姚忠是大哥，項姚興是老二。小時候，父母外出打工，三人被爺爺奶奶拉扯大。後來，父親生病去世，項姚興也輟學，說“想出去闖一下”。採砂廠是親戚開的，他就來這裡幫忙。
在大哥項姚忠心裡，項姚興很孝順。最近幾年，項姚興開著貨車去了很多地方，每到一處，都會帶禮物回來給爺爺奶奶：興義的小裹卷、滷雞爪，昆明的米線，還有衣服。他住在單位宿舍，但每天晚上都會回家和爺爺奶奶一起吃飯。
項姚興也善良。隔壁村有個孩子，沒有家人照看，每天都步行十多公里去上學。項姚興見他可憐，只要碰見，都會給他10元錢，讓他買早餐吃。如果有空，他還會開車送孩子去學校。
“我小時候很苦，見不得這些同樣苦的人。”哥哥曾問他為什麼這麼做，項姚興說得輕飄飄。
疫情期間，他曾自己出錢買物資，送給值守的工作人員。平時，看到哪裡的路壞了，就拉著砂石填平。
項姚興是公認的朋友多。因為性格好，又好幫忙，朋友們愛喊這個年齡小的兄弟“項總”。在鎮裡，只要有朋友的車壞了，他就帶上工具去修，修不了就幫忙聯絡修車的人，“總之一定會幫到底。”
兩人去年也曾打過同一場火
去年，鎮裡也曾發生山火，項姚興和鄧璞都參與了打火。
項姚忠記得，2023年3月一個下午，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裡，項姚興自發拉了三車水去滅火。
灑水解決不了問題後，當地決定開挖隔離帶。項姚興立馬回廠裡開著挖掘機去幫忙，一直挖到晚上十一點多。之後，他在現場盯著火勢，凌晨兩點才回家休息。第二天六點，他又帶著二十多人份的包子去了現場，遞給消防隊員。下午兩點回到家，他滿身的灰塵。
鄧璞也在那次火災現場。兩人共同的朋友鄧安（化名）曾在鎮上看見鄧璞，他跟著警察的車一起，打招呼：“那邊著火了，去救火。”
據鄧安講述，大專畢業後，鄧璞曾在貴州興義一家公司工作，為了追求夢想，便報名加入海軍。退役後，也是出於陪伴父母的考慮，鄧璞回到老家，在紅旗社群做居委會幹部。在高中同學瀟瀟（化名）的印象中，鄧璞一米九的大個子，高大帥氣。
按照當地政府的說法，這次，鄧璞原本的任務是在山上砍隔離帶。
鄧璞性子沉穩內斂，平時不愛發朋友圈。之前，鄧安不知道他去滅火，直到出事後，朋友打來了電話。
2月20日晚，鄧安去為好朋友守靈。鄧璞的照片放在棺木前，鄧安覺得不太真實。今年大年初五，也就是五六天前，他們還一起去看望初中同學的父母，一起吃飯，喝酒，吹牛。
鄧安為紀念鄧璞釋出的朋友圈。 受訪者供圖
母親守在靈前，靜靜地和鄧安講述那天的經歷：出事那天下午，她曾打通了兒子的電話，叫他回家吃飯，鄧璞說：“一會兒就回去。”
和鄧璞的母親一樣，項姚興的哥哥也對弟弟沒能吃上的那頓晚飯耿耿於懷。項姚興原本還有些打算，比如，今年在興義買房子，明年1月和女朋友結婚，再多跑幾趟車，賺點錢，照顧年邁的爺爺奶奶。
2月21日晚，龍吟鎮的大火燒到去年11月曾燒過的地方，無處可燒後才熄滅。22日，貴州省森林草原防滅火應急指揮部通報，2月10日至21日，貴州發生221起森林火情，目前均已撲滅，已核實為森林火災的有11起，造成人員傷亡2人。
按照當地的習俗，去世的人要“送上山”埋葬。兩家人請風水先生看好了墓地，搭上靈棚。
項姚興和鄧璞“上山”的時候，有上百人去送他們。
新京報記者 趙敏
編輯 彭衝 校對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