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過境河北。在受災最為嚴重的涿州，房屋被沖垮、道路被淹沒，但首當其衝的，還要數河道中的橋樑。拒馬河上，涿州永濟橋逐漸被水淹沒，只剩欄杆還露在水面之上。
這座號稱“涿州八景”之一的古橋，還有著一張鮮為人知的重量級名片：它是中國最長的石拱橋，全長超過620米。它就隱藏在涿州，這座跟河北一樣，彷彿缺失了存在感的小城市之中。
始建於遼代的涿（zhuō）州雙塔，
我猜至少90%的人都讀不對這個讀音。
攝影/莎蘿蔓蛇
而在涿州以南不過30公里的高碑店市，位列我國“八大遼構”之一的新城開善寺更是連同整個院落全部被水淹沒，當地文管所所長甚至被迫游泳前去檢視大殿狀況。
低調的河北，隱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歷史文化瑰寶。在代表全國古蹟“最高榮譽”的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之中，河北有13處古建築入選，位列全國第一！甚至超過了古都北京（12處）與一向以古建出名的山西（8處）。毫不誇張地說，在地上文物領域，河北是唯一有資格能與山西“分庭抗禮”的省份。
河北首批全國重點文保單位（部分）示意圖。
製圖/魚一條
請來看看河北吧！它絕不應該，只因為洪水才被全國熟知！
低調的河北，在歷史上有多重要？
當中華民族尚處於初生的懵懂之際，河北就在人神共舞的洪荒神話中佔據了一席之地。傳說黃帝、炎帝與蚩尤間爆發的涿鹿之戰，正是爆發在河北涿鹿縣。之後大禹治水、勘分九州，為河北賦予了一個至今未變的名字：冀州。是的，就是電影《封神》開頭，尚為王子的紂王領軍討伐冀州侯蘇護所到的那個冀州。
涿州全景。
攝影/莎蘿蔓蛇
文明逐漸走入信史的時代，當最終來到殷墟之前，商王祖乙曾將國都遷於邢（今河北邢臺）。春秋時，河北又成為了七雄爭霸的戰場。燕趙之士踏著慷慨悲歌奮勇前行，在荊軻向秦始皇所獻上的地圖之中，所描繪的督亢膏腴之地正是被洪水席捲過的——涿州。
而在遊離於七國之外的太行山東麓，還有著一處由“白狄”所建立的中山國。它也被稱為是“戰國七雄第八雄”，展示著北方遊牧民族獨有的文化風采。
中山國文物。
攝影/動脈影，製圖/魚一條
兩漢之交，河北頭一次走向了歷史的前臺，主導起了天下的歸屬。當時民謠有云：“得不得，在河北”，憑藉河北發家的基業，光武帝劉秀成功問鼎中原，將大漢的國祚延續了兩百年，直至漢末三國，那個群星璀璨的英雄時代來臨。
公元204年，曹操在官渡之戰擊敗袁紹後開始興建鄴北城（位於邯鄲市臨漳縣）。一條貫穿全城南北的軸線，將承襲自古老《周禮》的城市佈局投諸現實，成為我國古代都城營造的典範。在此後300多年間，鄴城先後作為五朝帝都，足以與長安、洛陽並列，堪稱全國首屈一指的大都市——直至北齊王朝的覆滅，鄴城被後來隋朝的建立者楊堅夷平。
傳說，北齊奠基人高歡死後
就把自己葬入了響堂山石窟之中。
攝影/南山禪，製圖/魚一條
但沒過多久，當盛唐來臨，河北將迎來她在歷史上鼎盛的高光時刻。
唐朝時，河北的範圍不僅囊括瞭如今的河北省及北京、天津二市，更涵蓋了河南及遼寧的部分地域。管轄這片區域的范陽、成德與魏博三個節度使，被統稱為“河北三鎮”，是唐朝歷史中絕對繞不過去的關鍵詞。晚唐時的魏博節度使，手下士兵能征善戰而又驕橫枉法，當時人稱“長安天子，魏府牙軍”。能夠與唐朝皇帝並列相稱，足見河北藩鎮的實力之強。
始建於唐代的開元寺須彌塔，風格與西安大雁塔類似。
攝影/朱雨生
盛唐時的散文家李華曾在安陽縣（屬於魏博節度使轄區）縣衙牆壁撰文寫到：以河北貢篚徵稅，半乎九州。河北地區的賦稅收入，竟然可以達到全國的一半！雖然文學作品中的描述往往略顯誇張，但唐朝時河北的富庶可見一斑。安祿山正是依靠著河北的兵馬與財富，在擔任三鎮節度時舉兵掀起了“安史之亂”。
正定開元寺鐘樓，下層建築被認為是唐朝遺存，
是我國“三座半”唐構中，唯一不在山西的“半座”。
攝影/朱雨生
河北，是我國兼具了草原、海濱、沙漠、湖泊、高原、平原、山地、林地等地貌的唯一省份。但更為重要的是，它恰好處在遊牧與農耕文明的天然分界線上。北宋終結了五代十國的亂世，但由於燕雲十六州被割讓的“歷史遺留問題”，使得北宋歷代皇帝都對北方契丹人建立的強敵遼國無可奈何。直到更為強大的女真人橫空出世，將這對“歡喜冤家”通通掃進了歷史的故紙堆。
公元1153年，篡位登基的金國皇帝海陵王完顏亮在如今北京城的西南位置興建金中都，正式開啟了北京延續至今870週年的建都歷史——但同時，這也成為了河北成為北京“護城河”地位的開端。
河北金山嶺長城。
圖/視覺中國
可是有數千年曆史源流的河北，又豈止是護城河這麼簡單？
其實，以古人的視角來看，北京、天津都是屬於河北的一部分。所以定都北京，才更突出了河北的重要性。
忽必烈的曾孫、元武宗海山在張家口興建了一座嶄新的都城。從地圖上看，這座被稱為“中都”的城市與上都、大都近似地構成了一個等腰三角形，這足以說明元武宗的此番雄心壯志：他試圖在元上都與元大都——這分別代表了元朝草原與中原特徵的“二象性”間，搭建起一座溝通的橋樑。
元中都河北張家口草原。
圖/視覺中國
當明太祖於淮右起兵、重建漢家王朝後，殘存的元朝貴族卻並沒有被完全消滅，而是逃到了漠北，以“北元”的形態成為高懸於明朝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為此，永樂皇帝不得不由江南胭脂之地遷都向苦寒的北京，以天子之尊扼守住帝國的北疆。在河北北部綿延超過2000公里的宏偉長城，正是大明皇帝“天子守國門”的底氣所在。
時至如今，河北依舊是全國明長城儲存最完好的省份。在萬里長城的極東盡頭，位於秦皇島的山海關扼守著古時中原與遼東之間近乎唯一的路上通路。顧名思義，這座“天下第一關”矗立於山海之間，擊碎了無數北方民族入主中原的美夢。
伸入海中的山海關老龍頭。
圖/圖蟲·創意，攝影/輝之藍
不過，最堅固的堡壘往往都是從內部被攻破。山海關守將吳三桂“衝冠一怒”，將清軍迎入了廣闊的中原。來自白山黑水間的清朝統治者耐不住北京夏季的酷熱，於承德修建了大名鼎鼎的避暑山莊。
承德“外八廟”之普陀宗乘之廟。
攝影/朱雨生
這裡不僅是皇帝避暑的行宮，更是透過仿照全國名勝建成了一個微縮的中國，避暑山莊之外的外八廟同樣參考了國內知名寺廟。清朝皇帝在避暑山莊與外八廟接見蒙古王公與班禪、達賴，使得這裡成了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鞏固和發展的見證。
普陀宗乘之廟。
攝影/朱雨生
當歷史的車輪伴著轟鳴的蒸汽作響，逐漸駛入近代，作為封疆大吏之首的直隸總督駐紮保定，在晚清時又時常兼任著處理外交、通商等“洋務”的北洋大臣。維新之風，從河北開始吹向了全國。
歷數河北數千年來的古代歷史，與擁有著長安、洛陽這兩座頂級古都的陝西、河南相比，河北顯得很低調。但從古至今，她幾乎無時無刻都處在歷史舞臺的聚光燈下。
河北三寶：
“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裡大菩薩！”
數千年來深厚的歷史積澱，自然為河北留下了豐富的古蹟。早在距今400多年前明朝人沈德符所著《萬曆野獲編》中，就已經出現了這則對於河北古蹟家喻戶曉的描述。這段本是用來形容歷史古蹟的順口溜，它所存在的歷史甚至都已經超過了許多古蹟本身。
蔚縣南安寺塔。
攝影/Mortonstyle
這號稱“河北三寶”的三處知名古蹟，正是矗立在地表之上，我們所能看到的河北歷史的絕佳體現。
滄州鐵獅子，民間常稱它為“鎮海吼”。傳說它為靠海的滄州，抵擋住了水患的侵襲。不過就像乾隆皇帝不可能因為總是“迷路”而要為全國八成的小吃誕生負責一樣，類似的民間傳說大都不可偏信。事實上，在鐵獅子鑄成前的百餘年間，滄州並未發生過大規模的水患與海侵。反倒是它鑄成僅六年後，滄州就爆發了一次致使“千里無煙”的大水。
滄州鐵獅子。
圖/視覺中國
由此可見，它最初的用途大概並非是鎮水，而是作為寺廟供奉的物件。在佛教傳說中，獅子是文殊菩薩的坐騎。而滄州鐵獅子腹中的銘文也在印證：在當初完好之時，獅子背馱的蓮花座上極有可能還存在著一尊文殊菩薩像。
如今，這尊歷經1100餘年風霜的鐵獅子在歲月的洗禮下早已不堪重負，但重達32噸的龐然巨物依舊會帶給人“巨物恐懼症”般的震撼。可以想見，若是背上的菩薩尚在的年歲，這尊鐵獅子將會是何等的壯觀。
位於衡水景縣的景州塔，建成於北宋年間。在河北，其實同時期的佛塔並不鮮見，因此有的說法也會將順口溜中的景州塔換為更出名的定州塔。因為燕雲十六州的存在，河北地處宋遼對峙的前線。佛教凝聚著邊地百姓的人心，同時高聳的佛塔可以作為瞭望敵情的警報塔來使用。
景州舍利塔。
攝影/周偉
在與宋朝長達上百年的對峙與交往之中，遼國人早已褪去了遊牧民族粗糲的秉性，他們自豪的宣稱:吾修文物，彬彬不異於中華！河北北部林立的遼塔之上繁複的雕刻紋飾，就是對此最好的寫照。
至於真定府的大菩薩——它屹立於重建後的正定大悲閣之中。雖經歷了大悲閣因年久失修而垮塌的厄運，但觀音依舊以一副無悲無喜的法相俯瞰芸芸眾生。高達22米的它仍是世界上現存古代最高大的銅鑄佛像。
隆興寺菩薩。
攝影/朱雨生
如果要為這三處古蹟找一個共同點，答案並不複雜：它們都與佛教相關。事實上，不單單是河北，放眼全國範圍內，儲存至今的古建築中，佛寺、道觀以及供奉著地方神祇的鄉間小廟也都佔了絕對主流。這些凝聚著當時的信仰之力的寺廟，可以說是古時一座城市歷經千百年風雨最為牢固的錨點。
這些恢弘的建築，與其說是供我等凡人居住，倒不如說是為神靈在人間提供了安居之所。
正定隆興寺摩尼殿，
極具輕靈感的屋簷如同振翅欲飛的鳳鳥。
攝影/朱雨生
在石家莊毗盧寺中，遍佈大殿四周總面積達122平方米的壁畫通體採用“瀝粉貼金”的工藝，描繪出了滿天神佛駕臨的水陸道場。所謂瀝粉貼金，指的是用顏料粉與膠調和成糊狀，再像是蛋糕上用奶油裱花一般擠出塑性，最後表面貼上金箔，使得原本繪於平面的壁畫具有雕塑般的立體感。
毗盧寺壁畫。
製圖/魚一條
壁畫所在的佛殿並不大，只消一眼就能看到頭。全靠自然光的古建築採光可以說是很差，即便是貼在欄杆上瞪大了眼睛仔細端詳，陰影處的畫面依舊無法看得真切。但就是在這人影憧憧的光影斑駁之間，這些牆壁上的神仙與人物彷彿活生生地脫體而出，彷彿我們在一不留神間，就突然闖進了滿天神佛的“年會現場”。
誰說石家莊沒有歷史？正定第一個不服！
眾所周知，河北的省會石家莊，是一座20世紀初伴隨著鐵路開通，“由火車拉過來的城市”，常年在全國最沒存在感的省會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但是可別忘了！如今的石家莊，可是一座人口上千萬、行政面積超過1.4萬平方公里的特大型城市。屹立1400年不倒的趙州橋，就位於石家莊下轄的趙縣。而就在與石家莊市區隔滹沱河相望的對岸，更有著一座在古建築界堪稱“掃地僧”般存在的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
正定
正定古城全景。
攝影/李文博
僅在小小一座正定古城、一天就足以逛完的區域之內，竟然濃縮著10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包括了唐、宋、金、元、明、清六個朝代，這也難怪正定會被梁思成先生譽為是“中國古建築博物館”。
所以，為什麼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正定，會儲存著如此數量眾多的高質量古建築？
正定古城“十大國保”。
製圖/魚一條
要解答這個問題，就不得不說說正定與石家莊“雙城記”間的“孽緣”了。其實，在石家莊因鐵路興起以前，作為“府城”的正定才是石家莊周邊地區的絕對中心——換句話說，正定更像是被石家莊“奪舍”了！
且看正定古城的面積吧，這哪裡像是一座縣城應有的大小？儲存至今的明朝正定古城規模，甚至比“頂級古都”西安還剛好大了“一分”：西安城牆周長23裡9分，正定城牆剛好24裡。
正定古城牆。
攝影/朱雨生
作為地區中心的深厚底蘊，使得正定古城中建有大量精美的古建築，而近現代時由於地區中心的轉移，使得正定並未被城市化的滾滾浪潮所侵擾，保留了最原本的模樣。四座古塔撐起了古城的天際線，在街角往往就會與它們不期而遇。
正定，是一座被時光所偏愛的城市。
廣惠寺華塔與其他三塔同框。
攝影/李文博
“大菩薩”所在的隆興寺，僅僅是一處寺廟中就儲存有4座北宋木構建築，彷彿從斑駁泛黃的宋畫中跨過上千年光陰，走到了我們面前。
正定古城全國之最。
製圖/魚一條
史學大師陳寅恪曾言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北宋，是中國歷史上當之無愧的一個審美巔峰。隆興寺摩尼殿被梁思成先生評價為：畫意的瀟瀧，古動的莊嚴。其中的倒坐觀音，更是被魯迅贊為“東方美神”，將它的照片擺在自己的書桌上時刻端詳。即便是不需要任何建築學專業知識，它就能直觀地給人帶來美的感受。
向左滑動
摩尼殿中的壁畫。
攝影/李文博
為了讓更多人認識正定古城，河北在旅遊發展方向著實下了一番苦心。挑一條最典型的說：在正定古城大大小小的停車場，停車全部免費。如今的正定古城，就像是石家莊人的“後花園”，每到週末開車來到正定，在古城南門城牆上安靜地看日落。
就像河北旅遊宣傳口號所說：這麼近，那麼美，週末到河北。
低調的河北，是時候被人重新認知了。
隆興寺摩尼殿倒坐觀音像。
攝影/南山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