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七八月的時候,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這天下午日頭偏西的時候,天氣才稍微涼快了一點兒。
這時候,在江蘇省興化縣一處普普通通的村落,可以明顯看到村口一棵高大茂密的楓楊樹下,有三五村民開始外出勞作。
此時,沿著村口彎彎曲曲的小路,可以看到一個肩揹包裹,身著白色短袖褂子的中年人,一面四處張望,一面漸漸走近村口,待走到一處早已破敗到只剩一片斷壁殘垣的土牆邊,中年男子看了又看,眼神悲慼。
附近一位老大爺見這男子行跡甚是怪異,不覺走上前去,問他找誰。
待走近一看,但見這男子樸實憨厚,非常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正在老人滿臉疑惑的時候,男子一抬頭,看到了老人,立刻自報家門道:“我是左志超啊,您老不認識我了?”
“志超?······”
一聽這名字,老人嚇得當場就後退了好幾步,一手撐在一處坍塌了矮牆邊,一面面露慌張地問道:“你是志超?左志超?左志超烈士?”
老人艱難地說出“烈士”二字後,又滿臉驚喜地問道:“你還活著?”
原來,自從解放戰爭後,參加過金門戰役的左志超便杳無音訊,生死不知,當地政府早已將其追認為烈士,村民們還為他修了一座衣冠冢,立碑紀念。
左志超聽罷,當場就落下淚來,又問起自己的父母親,老人告訴他,你父母都已經去世了,根據他們的臨終囑咐,就埋在衣冠冢的附近。
一聽父母都已去世,左志超當場便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口內不斷說著“孩兒不孝”等語。
這悲涼的哭訴之聲,很快引來村民們紛紛前來圍觀,得知眼前這個蹲在地上痛哭的男子就是左志超,有熱心村民,把左志超的哥哥和妹妹都找來了。
兄妹三人歷經生離死別,在破敗的老屋前重逢相認,回憶起38年不見面,再見面已物是人非,不覺抱頭痛哭。圍觀的村民也不禁紛紛落下同情的淚水來。
痛哭之後,在哥哥妹妹的帶領下,左志超來到了父母的墓碑前,長跪不起,痛哭流涕,看到自己的衣冠冢,左志超心內一陣慚愧,不禁低下頭來。
當天晚上,左志超就住在哥哥嫂嫂家,後來,他在哥哥和妹妹家各自住了半個月,和他們一起幹農活,話桑麻。
說起如今在臺灣的生活,左志超說自己已經結婚成家了,有一兒一女,此外,關於金門戰役之後的情況,左志超不願多提,哥哥妹妹們也不便多問。
而關於左志超在去臺灣之前的戰鬥經歷,他亦告訴哥哥妹妹,不要對外人提起,他不願自己特殊的人生經歷,給自己在大陸和在臺灣的親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各種不好的議論。
在給哥哥賀妹妹各自留下1000美元后,左志超又依依不捨地回到了臺灣的家。此後,一家人又度過了十幾年安穩的歲月,直到2002年,左志超又一次回到大陸探親。
沒想到卻在一次酒醉之後,說出了自己當年戰鬥歲月中的許多秘密經歷,尤其是早年在大陸的許多戰鬥往事,讓自己的女兒和外甥都大為意外,大吃一驚。
十三從軍徵
1930年出生於江蘇興化的左志超,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幫著母親到集市上去賣菜,好補貼家用。
1942年的一天,正在集市上賣菜的左志超,被汪偽22師劉湘圖的部隊看上了,以要求他將菜挑到軍營為誘餌,將左志超拉入軍營,勸他當兵,“要什麼賣菜錢?留下來當兵吧。一個月兩塊大洋,比你賣菜強多了!”
這些到處抓壯丁的兵痞子們輪番勸他。知道這群偽軍平時無惡不作,左志超把扁擔一撂,大聲說道:“我看誰敢把我留下!要是真讓我當了兵,我第一個把他幹掉。”
眼見左志超年齡小,卻面露兇光,有一個士兵出來打圓場道:“算了吧算了吧,我看他也不是當兵的料,讓他滾吧!”
可是,進了偽軍的軍營,要想出來,哪有那麼容易。很快又有幾個當兵的出來了,不由分說把他抓進來。後來,膽大心細的左志超,趁著偽軍士兵換崗的間隙,一溜煙逃了出來。
就這樣,左志超白白搭上了兩筐菜回到家,幸得本人毫髮無損。自此之後,左志超便對這一群偽軍恨之入骨。
1943年,一支新四軍的部隊在興化縣附近打游擊,13歲的左志超二話不說,就主動報名參了軍。那時候,他一心想的就是,等自己當了共產黨的兵,一定要好好懲治這群為害百姓的偽軍。
抗日戰爭勝利後,左志超被編入華東野戰軍,又投身到解放戰爭中。他先後參加過淮海戰役、渡江戰役直至後來的金門戰役。
在無數次戰鬥中,左志超在血雨腥風中經歷過生死考驗,小腿中過子彈,拇指斷了一截。
有戰鬥,就有犧牲,和自己的那些戰友們相比,左志超覺得自己受的這些小傷,根本算不了什麼,更何況,因為左志超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還沒到十八歲,他就被組織上推薦成為了一名共產黨員。拿到黨員證的那一刻,左志超開心激動極了。
1949年,在渡江戰役期間,左志超帶著黨員證短暫回到了家鄉,看望父母和哥哥妹妹。那天,當回到熟悉的村莊,見到了數年未見一面的父母,左志超激動地拿出黨員證,告訴他們,自己入黨了,現在是共產黨的兵了!
看著此時仍然稚氣未脫的兒子滿臉激動喜悅,細心的母親卻注意到他左手的拇指少了一截,止不住哭了。
又看到兒子腳上穿的布鞋已經破了好幾個洞,母親心疼得連夜給兒子做了一雙新鞋,第二天,在與兒子分別時,塞進了兒子的行囊。
雖然萬般不捨,母子終要分別,在母親的淚眼中,左志超又一次踏上了戰鬥的征程。
彼時,左志超想的是,等解放後,與父母再團聚,卻再也沒有想到,這短暫的一次回家,竟成了他與父母的最後一面。
四十始得歸
這年10月24日,左志超所在的二十八團接到了進攻金門的戰鬥命令。大戰前夕,我解放軍接到的情報是金門有兩萬餘名國民黨的殘軍仍在負隅頑抗,這一戰不可避免。
解放軍派出了9000餘名兵力,向金門進發。當時的解放軍第10兵團認為3個加強團的兵力,就足以擊敗金門的兩萬殘兵敗將。對於這一戰,大家都信心滿滿,亦認為勝利就在眼前。
10月24日夜,歷經五個小時的海上歷程,左志超和戰友們秘密到達了金門海岸。當洶湧的海浪拍打著延綿的海岸線,每個人的心裡也和這海浪一樣激情澎湃。
作戰五六年,戰鬥經驗異常豐富的左志超,熟練而矯健地一次次衝鋒在前,向敵人的陣地一寸寸前進。
耳聽銳叫的子彈,震耳欲聾的炮擊聲,此時的左志超是胸有成竹的,因為按照此前與國民黨交戰的經驗,左志超斷定一天左右時間,就可以沉重打擊國民黨的主力部隊。
誰知,這次的海島之戰,卻和以往的作戰不太一樣,戰鬥激烈進行了三天三夜,國民黨軍抵抗的火力依然不見減退,與此同時,最先登陸金門的三個加強團的部隊卻陷入到了彈盡糧絕的困窘境地。
此時,國民黨軍依靠海陸空強有力的火力支援,卻在一步步縮小攻擊登陸解放軍部隊的包圍圈。
10月27日深夜,在一座掩體後堅持戰鬥的左志超發現自己也彈盡糧絕了,他知道在國民黨軍重重包圍中,援軍是等不到了,等待他的只有一死。
他絕望地放下手中還剩有餘溫的槍支,從腰間解下母親臨別時送給他的那一雙新鞋,含淚穿到了腳上,綿軟松爽溫暖的新布鞋,如同母親的體溫一樣將他輕輕包裹住。
他料定自己今生再也回不到家鄉,見不到父母了,只想在死之前,穿上母親親手做的新鞋。
他又含淚從胸口取出黨員證,撕成碎片,一口一口嚥了下去,然後靜靜等待敵人的子彈透過掩體,洞穿他的腦袋或者胸膛。
然而,在一陣巨大的爆炸轟鳴聲之後,還沒等左志超反應過來,他已經被捕了。他沒有等來被槍殺,而是直接成了俘虜。
由於國軍沒有在他身上搜出任何證明身份的東西,他很快被塞入悶罐車中,被押往新竹,接受“改造”。
從此,解放軍戰士左志超,共產黨員左志超,一變而為國軍俘虜,日復一日接受“思想改造”。
而在對岸的大陸,苦苦盼望兒子勝利歸來的父母兄妹,最終等來了一份失蹤軍人通知書,數年後,他們又等來了革命烈士證書。
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那張千鈞之重的烈士證書,親人們淚如雨下,老母親更是直接哭到暈倒。
此時的左志超,早已被關進了暗無天日的高雄監獄,日夜接受洗腦,每天被問及最多的問題是:“你覺得國民黨如何?”面對這樣的問題,左志超一次次沉默以對,便一次次被監視審查。
1966年,在國民黨軍隊被迫服役長達17年之久的左志超,正式退伍,被臺灣當局安置進入一家鋼鐵廠工作,此時,他已經36歲了。
在鋼鐵廠,孤身一人的左志超,一干就是八年,直到44歲那年,才經人介紹,和臺灣當地一個帶著一兒一女的寡婦結了婚。婚後第二年,左志超有了自己的女兒,1977年,他又有了一個兒子。
兒女雙全的左志超並沒有感受到婚後生活的幸福甜蜜,反而因為孩子多生活負擔重而苦不堪言。
繁重的家庭負擔,俘虜的身份,日夜思念故鄉的情感煎熬,都讓沉默的左志超常常借酒澆愁,直到1987年,在國民黨的政策允許下,他和幾個戰友才匆匆回了一趟家鄉,重又回到臺灣的左志超這才燃起對生活的信心和熱情。
葉落終歸根
好在艱難的日子總會過去,尤其是隨著兒女逐漸長大成人,家裡的日子慢慢越過越好,左志超鬱結的眉頭才終於舒展開了。
2002年,已經72歲的左志超自覺身體不好,時日無多,決定帶上已經碩士研究生畢業的女兒重回大陸,認認家鄉的親人。
人間不覺又是十五載,重又踏上回家的路,白髮蒼蒼的左志超感慨萬千,又來到十五年前破敗坍塌的老屋前,左志超對女兒深情地說道:“那間房子,就是你爺爺奶奶的家,我小時候就在那裡出生。”
一場離別一場悲。再來時,左志超的大哥已經去世,左志超和女兒住在妹妹家。當聽說舅舅來探親,外甥特意從單位請了假,給舅舅做了一大桌子的豐盛飯菜,陪著舅舅喝酒聊天。
正是在這次重逢的酒宴上,一向說話謹慎的左志超,酒酣耳熱之際,聊起解放戰爭,脫口而出說了一句:“想當年,咱們解放軍打得國民黨四處亂竄,要不是金門一戰,我怎麼也不會和大家分開這麼多年!”
“爸,這麼說您不是國民黨的兵,您是共產黨的兵?”女兒突然問道。
這一問,一下子把左志超問清醒了,他自悔失言,自己在臺灣苦心保守了半個多世紀的秘密,想不到竟然在酒後被自己親口說了出來。
“表妹,我聽我媽說過,舅舅以前是新四軍的兵。”一旁的外甥側面證實道。
這下,可把左志超給難住了,承認又不是,否認也不是,一時間只有沉默無語。畢竟,當了俘虜,在臺灣苟活下來,左志超始終覺得是不光彩的事,是他心上的一道疤,他日夜小心防護,生怕被人發現。
“哥哥啊,現在兩岸和平了,你告訴他們也無妨。”坐在一旁的妹妹看著哥哥滿臉的煎熬,忍不住勸說道。
左志超將眾人挨個看了一遍,又長嘆了一聲,終於對著晚輩們將自己保守了五十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
英勇抗戰六年整,隱姓埋名五十載,從大陸到臺灣,從戰士到俘虜,這個中酸楚與痛苦,非過來人,無法體會,難以言說。
2008年,女兒特意為左志超做了一集老兵專題紀錄片,紀錄片在臺灣電視臺播出後,反響巨大,大家對他俘虜的身份,坎坷不幸的人生經歷,更多給予的是同情與關愛,沒有絲毫責難,左志超得知後,無限感懷,糾纏在他心頭近六十年的心結,終於被解開了。
他無限感慨地說道:“本來是兄弟,因為穿上了不同的制服,雙方卻殺紅了眼,心疼啊。”
2011年,81歲的左志超在臺北去世,留下的遺願是:“金門的那片海水,擋了我半輩子的路,我不希望你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
2012年清明前夕,女兒帶著左志超的部分骨灰回到了江蘇興化,如此,左志超終得葉落歸根。
結語
“我是回來了,只是臺灣什麼時候回來?幾十年前我們沒能解放臺灣,真希望我能活著看到臺灣迴歸呀。”
這是左志超老人生前常對女兒說起的一句話。這成為了老人去世前最大的遺憾。
幸運的是,2001年1月2日,在金門與廈門之間開啟了通郵、通商、通航的“小三通”,為兩岸的貿易開啟了一條活水通路。
2008年12月15日,海峽兩岸又實現了海上直航、空中直航和直接通郵的全面"大三通",構建了兩岸直接往來的綜合樞紐。
這些,都是老人生前親眼見證的。雖有遺憾,左志超到底還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