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冷水
對34歲的鄒偉才來說,失業來得不算突然。
那一天,鄒偉才和同組的策劃朋友還在討論遊戲的玩法,兩個人一起嘻嘻哈哈地踏進辦公室。他走到自己的工位,剛剛坐下,還沒坐穩,遊戲製作人就來到他桌前,說:“聊一下?”
進入辦公室前,鄒偉才多少有點預感,因為他一直聽到傳言,說專案可能要被砍掉。“我想這一天終於要來了,但接下來的談話,我沒想到。”
製作人坐在鄒偉才對面,背後是窗戶。鄒偉才的視線越過製作人,從窗戶往外看去,屋外沒有太陽,冬天的陰霾讓他感到一種強烈的壓抑,他度過了沉默的幾分鐘。之後,製作人打破了安靜:“我們遊戲上線這麼久,收益不是很好,公司決定把專案砍掉,整個專案組裁員,然後轉孵化。”
12月的成都,天空總是霧濛濛的
“那人員安排呢?” 鄒偉才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製作人頓了頓,告訴他:“策劃都會裁掉,看看最後數值留不留,程式要看其他專案組需不需要,需要的可以自行選擇轉崗,不需要的全部裁掉,就留下幾個做孵化。”
鄒偉才是這家成都遊戲公司的程式負責人。製作人繼續說:“你這邊,公司的決定是降職降薪。你也知道,線上宕機那麼多次,你作為負責人,當然要承擔責任。”
“怎麼降?”鄒偉才有點激動。“降為普通程式崗,”製作人嘆了嘆氣,“而且有人反映,你在處理事情的時候帶有情緒。”
聽到這種話,鄒偉才和製作人爭論了幾句,他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情緒問題。至於伺服器,他覺得是因為“公司匆忙地想要讓遊戲上線,花在壓力測試的時間非常不夠”導致的。
和人事、孵化負責人談過後,鄒偉才面臨兩個選擇:離職拿賠償、降薪留在公司。他選擇了離職。一方面,他對公司的“孵化思路”感到悲觀,覺得公司並不願意等待遊戲迭代更新,“(上線版本)在玩家面前呈現的就不是完全體,我們專案還有一些創新玩法根本沒給玩家體驗到”;另一方面,他也對公司拿“宕機”當作指標來衡量他感到不公平。
出於這種想法,鄒偉才離開了這家工作3年的成都公司,他開始重新找工作。
一開始,鄒偉才挺樂觀,覺得“在這行,程式設計師會更好找工作一些”,對自己和工作都有要求。最初他面試了一些崗位,也順利地通過了,但因為對專案、薪資不看好,他又放棄了這些工作。
剛剛離職時,他在社交平臺上評價前公司:“我就是隨便找工作,都不止現在這個工資。而且,原本我認為公司有施展的平臺,實際的做事導向卻是一言堂、把老闆服務好,我覺得這樣的公司做不出讓人覺得驚歎的遊戲。”
但在求職過程中,鄒偉才發現,新工作的待遇遠低於他的預期。他面過深圳一家遊戲公司“一個大IP”下的橫版格鬥遊戲,但入職時又放棄了,他覺得“專案很一般,不想去,更何況去了之後,可能也就一般的崗位,沒必要”。
他沒想到,越找工作,機會越少。
無可避免的焦慮如影隨形,和大部分失業的人一樣,習慣了在工作中獲得滿足感的他開始懷疑自己,他經常回憶自己過去的成績,以此來暗示自己是“有能力的”。同時,他也調低了自己的預期。
最終,他找到了一家小型遊戲公司。這家公司的規模小到只有4個人,2個程式1人負責客戶端,1人負責伺服器,再加上1個美術和1個策劃,策劃同時還是老闆,年齡比他小很多。面試時,老闆用激動的語氣對他說,他們的目標是做一款比“塞爾達”更牛×的遊戲。
鄒偉才坐在椅子上,老闆說的“遠大理想”他一句話都沒聽進去,只是盯著老闆因為抽菸而泛黃的牙齒髮愣。“他的話像一根針,每一句都戳在了我的痛處。可想想家裡的老婆和1歲的小孩,我還是接受了這份看起來有點不可思議的Offer——薪資是上一家公司的一半。是的,曾經意氣風發、想仗劍走天涯的我,淪落成了自己最瞧不上的人。”
鄒偉才喜歡在業餘時間做一些小遊戲
鄒偉才是個有點高傲的人,他很早就決定自己只做遊戲。“大家都是帶著夢想進入這個行業的。” 他也很喜歡遊戲,愛玩“星際爭霸”“暗黑”,2011年大學畢業後,他在一家遊戲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負責開發功能機上的小遊戲。
“我以為這份工作可以創造無數個有創意、有意思的小遊戲,後來才發現,老闆唯一的要求就是讓我把暗地裡扣費的程式碼藏在手機使用者感知不到的地方。” 鄒偉才覺得這不是他想幹的,便提出了離職。10多年後回憶起這一刻時,他忽然覺得老闆當時“滿臉的意味深長”。
然後鄒偉才去了一家“正兒八經的遊戲公司”做一款端遊。但因為“在一個傳火炬活動裡替策劃幹了活”被指責,自己氣不過,又走了。之後他進了一家創業遊戲公司,升職做了主程,工資可觀。不久後,他因為工作問題和老員工起了衝突,最終老闆選擇留下他,但結果是“老闆滿臉不滿意,我心裡也不痛快”。
鄒偉才覺得,自己只是想打算好好寫程式碼、好好做遊戲,但總有很多雜七雜八的事圍繞著他,“我很迷茫,很無助,程式設計技術也停滯不前”。下一年,他又跳到了去年年底離職的那家公司。
在最終接受這家小型遊戲公司的面試時,鄒偉才坐在一間雜亂的辦公室裡,過去從他的腦海中閃過。他說,自己感到很灰心,這種灰心甚至不全是來自於失業,又或者面試官對他的評價,而是他忽然意識到一點:在自己所處的這個時間段,即將抵達“35歲紅線”的年齡,遭遇行業寒冬,周圍的一切讓他覺得“彷彿突然在那一刻被世界拋棄了,再無夢想,再無追求,也不再想如何提高自己的程式設計能力。只想著如何在寥寥無幾的崗位中儘快找到工作,不至於讓房貸斷供”。
鄒偉才盯著“資歷和各方面不如自己”的面試官,像是冬天裡被澆了一盆冷水,當時感覺不深,很久之後冷意才猛然竄上來。它是如此猝不及防,在那一刻,他“內心除了無力的掙扎外,有的只是對現實的認命”。
一個群聊
2024年1月16日,李青在脈脈上刷求職資訊,她原本是一名遊戲策劃,在廣州一家“業務面挺大”的公司,參與制作某款回合制策略遊戲。
兩週前,她剛剛以“沒有成績”為理由被裁員,那時她還在實習期。她對此很不服,在社交平臺上發帖:“我被暴力裁員了!”在“暴力裁員”這個詞後面,她打下了一堆感嘆號和由星號、書名號混合組成的亂碼,她說,這是為了表達“要瘋了的心情”。
她的帖子沒發出多久,就有一個匿名的賬號來留言,發給她一個連結。對方很急:“加連結裡的群,快加!!”她過了幾個小時才看到這個訊息,想檢視時,卻發現內容已經“沒了,被舉報了”。
李青有點無奈,她繼續逛社群。當時,一家大廠對傳媒業務和遊戲業務裁員的訊息正傳得沸沸揚揚,在一條有50多個討論的帖子下,李青再次見到了類似的連結,內容卻依舊是“被舉報”的。她不甘心,終於在一條“樓中樓”評論裡找到了還能用的連結,點選檢視,發現是一份關於2023一整年來各個遊戲公司裁員情況的調查。
連結已經失效了
這份調查的發起者自稱為“遊戲人社群”,李青猜測是“代表所有被裁的遊戲從業者”的意思。所有參加這項調查的人都能掃二維碼加群。被裁員的人們擠在這個名為“裁員抱團取經內推小組”的群裡填報告,調查所在的文件連結出現在各個角落,李青加入時,裡面已經填了幾萬字,有10幾個人同時在和她編輯這個文件。
“我沒有感受到一點關懷,(公司)只想讓我做出成績,但我根本沒有融入和展示自己的機會。如果短期內想要成績,那起碼讓我入職,有這個機會啊!”李青在“職言職語”那一欄寫下自己的吐槽,又在裁員原因下面補充:“我受到專案組領導的壓迫,要我加班到大晚上,我就特別無語。以前就出現過外包工加班加到‘涼涼’的事情,也就賠幾十萬了事。而且我主觀看領導能力也一般……”
吐出憋著的一腔委屈,李青才注意到,群裡已經有快1000人了,還不斷有人加入。許多人的暱稱掛著“××-××-找工作”的字首,第一個××是城市,第二個××是崗位。她也給自己改名“廣州新手策劃求撈”,想了想,她把“廣州”去掉了。
群裡瀰漫著一種焦慮和惶恐的氣氛。李青發了自己的作品集,希望能被群裡那幾個掛著“××公司內推”的賬號注意到,一個暱稱叫“10年老策劃求撈”的人指點她“把簡歷裡寫的‘熟練’改成‘精通’”。在他們對話時,一個美術說自己找到工作了,馬上有幾個人附和:“喜報,喜報!”或“捲起來!”李青也說了幾句恭喜。
晚上7點半,李青看到一個“蘇州遊戲測試”在文字直播自己的面試過程,過了半天,面試官也沒出現,“小程式騰小T能催面試官吧?”有人給他出主意。10幾分鐘後,“蘇州遊戲測試”發了一條訊息:“我是不是真的沒希望了?”之後再沒出現。
有很多人在文件裡交流資訊,也有人“傳謠”和“闢謠”
李青很理解這種失去自信的焦慮和恐懼。她和鄒偉才不一樣,沒有太大的夢想,只是不想回家過年,但這段時間找不到工作,她就只能回家過年。
李青的家在福建省三明市下屬的一個小縣城,縣城發展旅遊業,翻修了10年前建起的路和老房子。她家裡人一直在等翻到自己家,可以拿一筆拆遷費,但始終沒動靜。李青能清楚地記得家裡那股常年瀰漫的黴味和每天都要發生的爭吵。她覺得父母感情不好,只是為了可能的“拆遷”和房子還待在一起。
在廣州工作的這段時間是李青最開心的時候,她撿了幾隻貓,住在安靜、緊湊的出租屋裡,打算“永遠不回家”。但失業後,她重新感受到了那種焦慮和恐懼,一半是因為失去自信,一半是因為隨時要被迫回家。
這兩種感受是如此相似,以至於她加入了許多類似“裁員抱團取經內推小組”的群,她穿梭其中,不知疲倦地徘徊,希望能找到一個機會,看到未來的方向。
李青的貓都是撿來的
一次寒冬
2024年1月19日,古許在“裁員抱團取經內推小組”發了一張撥電話的截圖。自從去年12月底被成都一家遊戲公司裁員後,他一直在全國各地找遊戲測試的工作。
古許在群內的暱稱是“廣州杭州重慶遊戲測試求內推”。他把“裁員抱團取經內推小組”看作尋求幫助的庇護所,把自己找工作的全過程放在了群裡。
他在和IGG進行電話面試,截圖中,通話時間定格在22分35秒,3分鐘後,通話結束。到現在為止,他沒收到這家公司的任何訊息。
IGG是福州的一家遊戲公司
古許在2021年入職成都一家中型遊戲公司,當時公司有2個專案,一個在盈利,一個在研,在研的專案剛剛起步,古許就跟著這個專案做,但做了2年多,他仍然拿著剛剛進公司時的5000元工資,而比他晚入職的同事工資是8000元。他向公司提出了加薪申請,結果“加薪申請剛剛提交沒兩天,人事就找我,讓我離職。”
古許對自己被裁倒不算難過,他覺得反正也要走,因為“錢太少了”。他給自己定了個預期:“一定找8000到9000的工作。”但開始求職以後,他才發現“現在的坑真的很少”。
他找了2周,終於拿到杭州一家公司的Offer,但幹了1周就走了。原因一是“公司面試的時候說是做塔防,但實際上做的是微信小程式,團隊規模也和說好的不一樣”;二是他覺得杭州消費高,還是“美食荒漠”,沒東西吃。
到了第3周,實在找不到工作,古許妥協了,在群裡喊:“堅強,小廠外包都可以。”但他堅持要8000元的工資。他在群裡@每個成功找到工作的人,問:“老哥幫忙問問,你們缺策劃嗎?”
我在群裡潛水時,經常能看到古許,他總是在說話:“找工作就像找女朋友一樣,想找個好的,又怕找到一個壓榨你的。”“找不到工作,我要把你們的故事整理一下,寫小說發出去,叫《遊戲人才的搖曳生活》,一定大火。”
古許在努力找工作
古許很年輕,還沒有那麼焦慮,但他告訴我自己有點後悔:“可能不該離開成都那家公司,哪怕(工資)只有5000元。”他更擔心自己沒錢,但無論如何,沒找到工作,他“絕不回家過年”。和我閒聊時,他掛在嘴邊最多的詞是“遊戲行業的一次寒冬”。
“(寒冬)是常識,你不知道嗎?”他連續反問我,“不是寒冬,為什麼工作這麼少?”不過,在說完這句話的晚上,他在群內說自己找到工作了,公司在無錫,是一個老牌專案。“是外包,面試了40分鐘。”他補充,隨即在句尾打了幾個點。
未來
最近這幾年,每到年底,各個遊戲公司就會傳出裁員的訊息。對於許多人來說,年底被裁和平時被裁是一樣的,都意味著失去收入、陷入自我懷疑和四處奔波——以往,任何一年年底都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然而人們又普遍覺得,從2023年底到2024年初,找工作是一件難度更大的事情。
像鄒偉才這樣的中年人,找不到工作意味著房貸斷供等極為現實的生活壓力。對於年輕人,年底失業更意味著“無法交代”,就像李青和古許,他們幾乎沒有存款,又不願意回家,只能在寒風中接起一個又一個面試電話,徒勞地徘徊在一個又一個內推群裡,與日漸妥協的自己一起,面對越來越糟的選擇。
他們的故事沒有一個完滿的結局: 古許還在等IGG的回電,他在群裡問:“週四還沒訊息,自己打回去方不方便?”他有點驕傲地和我說,自己已經手握5個Offer,雖然都很“爛”,但不一定要去無錫。李青已經放棄,她開玩笑似的說起高中畢業打工時做過蛋糕,認為自己沒準可以找點別的工作,“不是一定要非遊戲不可的”。
鄒偉才留在了那家小公司做伺服器維護,工資低了,但時間更多了,“班可以半天半天上”。上週一,他抽了半天時間和我聊天,在結尾,他說未來就用這些半天研究一下自己的小專案,做一些能拉“投資”的創意小遊戲。
當然,每個人都看起來又都沒那麼沮喪,他們仍然在為生活努力。只是偶爾,在半夢半醒間,鄒偉才會回憶起自己被裁員的那個早上:“成都街道一如既往霧濛濛的,公交車剎車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難聽,我走進辦公室,得知專案被砍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