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做一個漢化者，在熱情消散前。
前一陣子，《Paranormasight：本所七大不可思議》釋出了一則公告，宣佈會在後續更新中加入官方中文。
這款文字冒險遊戲於去年3月發售、由Square Enix發行。用一句話總結它的故事，就是7名被都市傳說選中的男男女女，把怪談化為殺人詛咒，進行了一場爭奪“復活秘術”的聖盃戰爭。
靠著豐富討喜的人物群像塑造、多視角敘事和出彩的Meta要素，遊戲發售後的口碑相當不錯，至今仍在Steam上保有95%的好評率。放在去年SE開發和發行的諸多糞作之中，也被玩家們稱為“2023年的SE之光”。
只是對於國內玩家來說，這款本該在國內收穫不俗反響的遊戲，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只能靠著UP主們的實況影片蹭到些微人氣。看的人比玩的人多。原因很簡單，用該遊戲評論區裡一條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評論就能解釋：
“We need Chinese.”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2023年8月的一個早上。東東釋出了《本所七大不可思議》的個人漢化補丁。
新人漢化者
“業餘的漢化新人”，這是東東對自己的定義。
可事實上，不管從哪方面來看，他和新人一詞都有些距離。
首先於遊戲而言，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業內人士。目前居住在日本的他，在日本某遊戲企業從事程式設計師的工作已有些年頭。所以製作漢化補丁過程中的諸多技術門檻，對他來說都只是“平時用不上，遇到之後需要回憶回憶”的小問題。
作為個人漢化者，翻譯自然也需要他擼袖子上場。早在2015年，他就以個人漢化者的身份，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個遊戲漢化專案《雙星物語》。
在開始漢化遊戲之前，他也已經接觸過翻譯工作，在公眾號上為日語學習者翻譯新聞聽力稿，製作NHK《72小時》系列紀錄片的字幕，或是為軌跡系列遊戲製作中文字幕的全流程影片。算起來差不多有著超過10年的相關經驗了。
這些經歷給了東東一人成軍的資本，他也是這麼做的。
從18年開始為軌跡系列做了4年的中文實況
在去年3月第一時間通關了《七大不可思議》後，他先是用幾天時間評估了漢化難度。包括文字量、貼圖處理和程式處理的工作量問題。在確定自己一個人也能搞定後，就立馬開始著手漢化。
由於沒有來自外界的督促，東東覺得在這個漢化過程中自己的效率並不高，屬於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式”的漢化。但好在《七大不可思議》只有十來個小時的流程，比起動輒幾十小時起步的其他文字冒險遊戲來說，工作量並沒那麼誇張。
半年之後，他終於一個人用業餘時間完成了這款遊戲的漢化。
至於為什麼選擇這款遊戲，東東的理由很簡單，就是自己愛玩。雖說自詡為什麼都玩的雜食玩家，但他的遊戲偏好其實還挺明顯，大都是極為倚重劇情的型別。《七大不可思議》也一樣。
多線並行的敘事是遊戲的一大特色
於是就像多年前因為一場FALCOM的音樂會live，就決定在持續4年為《軌跡》系列製作中文實況一樣。通關遊戲後，他覺得這遊戲各方面的品質都不錯，但卻唯獨少了官方中文。為了讓更多人也能玩到它，一拍腦門就吭哧吭哧開始了這場為期半年的業餘活動。
很難想象因為一個如此簡單的理由，東東作為個人漢化者，就要每天下班後一個人再夜戰數萬文字量。所幸他並非始終都在孤軍奮戰，他也是一個漢化團隊的一員。
有些特別的是，這個漢化組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的漢化組
之所以沒有名字，是因為他們覺得沒必要。
“嚴格來說我們並不是一個漢化組，更像一個為了推薦某個遊戲形成的同好會。大家藉著漢化這種形式，讓更多人能玩到自己喜歡的遊戲。” 就和東東給出的理由一樣，他覺得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推廣遊戲，而不是自己這個組織，所以乾脆連名字也沒有取。
為了貫徹這個想法，這群漢化者不僅沒有團隊名，也拒絕在遊戲本體內植入任何和自己有關的資訊。想要找到有誰參與其中，只有補丁程式上並沒多少人會點開的“說明”裡，能看到他們的名字。
由於興趣使然，每次開工都是以一個遊戲作為發動機，這導致他們團隊的人員並不固定。對這次的遊戲不感興趣，就暫時不參與，等輪到喜歡的遊戲再加入進來。鬆散的組織下，基本不存在什麼管理條例，也沒有硬性的工期指標，團隊氛圍十分輕鬆。只是相應的，他們的進度自然也談不上有多快。
從他們選擇的遊戲裡，就能明顯看出這支團隊的風格傾向。《極限脫出：9小時9人9門》《極限脫出：善人死亡》《428：被封鎖的澀谷》，都是敘事方式複雜的懸疑向視覺小說——同時也都是文字量以萬為單位的龐大工程。
二者的疊加之下，讓每次漢化都是一次漫長且艱鉅的持久戰，以上幾款遊戲都耗費了他們1年以上的時間。在釋出《428》時，東東在常規的補丁介紹後留下了這樣一句話：“談及這將近歷時一年半的漢化歷程，一路上行，堅持勝利！！！”
連用的3個感嘆號，大概代表了他完成這次長征後的心情。
東東對團隊成員們的要求並不低，在他的描述下，他們就像個少年漫畫裡的神秘組織，成員們各個身懷絕技，但是組織鬆散，大家又都有各自的生活瑣事要忙。也好在大家都能力全面，並不會離了誰就徹底停擺，只會多耗些時間罷了。
這次他之所以選擇個人漢化完成《七大不可思議》，也是因為時間安排問題。自己的空閒時間不固定，就很難去做進度上的安排和規劃，再加上游戲本身的體量不大，索性就自己一個人做了。
個人漢化和團隊漢化的最大不同，東東覺得就是不用考慮太多進度上的壓力。團隊協作每人分擔的工作量更少，但始終需要和別人“對齊顆粒度”。在時間充裕時，這是一種互相勉勵的動力，但在時間不夠時也會成為額外的壓力。
對於現在他們所做的事，東東很認同“為愛發電”這個形容。只不過他並不認為這是個好詞，更準確地說，為愛發電才是這些民間漢化者們面臨的最大問題。
粉絲翻譯
不論是東東的個人漢化，還是他們的小組漢化，他們選擇遊戲有一個硬性標準，那就是目前還沒有好用的中文版本。
正如他們從事漢化的初衷一樣，他們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日語水平，也不是為了證明什麼，能幫更多人玩到遊戲是他們的唯一目標。所以如果一個遊戲有了可用的中文版本，那他們也就不必再去湊這個熱鬧。
這正是他們收穫的正反饋來源。
從東東做事的風格，能看出他其實是個相當務實和講求效率的人。釋出漢化補丁時，他會嚴格把控釋出渠道，因為這樣能最大程度地省去維護和傳播成本；招募新人時，他也希望能加入團隊的都是來之能戰的即戰力。
這聽起來似乎和為愛發電有些衝突。但按照東東的意思，其實所有人做所有事都是有所求的。從十幾年前開始做文稿翻譯開始，他獲得的稿酬就幾乎沒有，如今在做的遊戲漢化更是純愛好，因為他們不要求這個。有的人想得到物質回報，有的人只需要精神上的回饋就能滿足，只是所求的不同而已。
所以他把自己和自己小組在做的事，稱為Fan translation（粉絲翻譯）。
比起漢化組這個略帶年代氣息、有時還會引起版權糾紛的詞彙，如今廠商對於粉絲翻譯的態度都會溫和許多，也有《心跳文學部》等遊戲會最終把忠實粉絲翻譯收編為官方版。只不過有所區別的是，東東和他的小組粉的遊戲並非一塵不變，只要遊戲品質出眾即可。
對於他們來說，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不是在一款遊戲評論區裡看到有人感謝他們的漢化，而是因為他們的努力，評論裡“We need Chinese”肉眼可見的逐漸減少。
前兩天看到官方釋出將增設簡繁中文的公告時，東東也很開心，因為這和他們想做到的一樣，讓更多人能玩到這款遊戲。等到中文釋出後，他也會再雲通關一遍官中，對比學習一下官方的翻譯技巧。
所以在官中釋出前，看到評論區已經在真正地討論遊戲本身，而不是那些本不該出現的中文請願時，他覺得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即便官方完全沒提到他們。
在熱情消散前
在《本所七大不可思議》的故事裡，這些詛咒故事的取自真實存在於東京墨田區的都市怪談。從江戶時代開始，這些口口相傳的故事存在過，卻在一代代人的傳誦中成了傳說，但它們仍然真實存在著。
漢化組的處境，就和這些怪談有幾分相似。
曾經Steam評論區滿是“We need Chinese”的年代，是由無數個漢化組搭起了外文遊戲和國內玩家的橋樑。隨著外國廠商對國內市場的逐年重視，遊戲自帶中文的比例漸漸提高，我們已經慢慢淡忘了這些人的存在。
東東覺得，漢化這個稱不上圈子的圈子確實在慢慢式微。這一方面是因為漢化組的活動空間愈發縮減，另一方面也受到AI翻譯工具升級的影響，投入和回報普遍不成正比。所以就算已經幹了10年時間，他也從沒想過把它當做謀生手段。
在談到Fan translation時，他提到過兩個相關社群，Zenhax和Xentax。這兩個論壇，是以遊戲檔案解包和處理為主題的社群，聚集在這裡的人們，多是Mod作者、粉絲漢化組織和獨立遊戲開發者。
只不過在2023年，這兩個社群先後關閉。
創始人Luigi源於熱情在20年前創造了QuickBMS解包工具，又以QuickBMS使用者為基礎創立了社群論壇。但是在一次被外部入侵後，論壇的訪問出現了錯誤，這個故障並非不能修理。但創始人卻突然在此之後，停止了對網站的維護，索性關停了論壇。
它們閉站的原因，並非是社群活躍使用者減少、維護增加這類現實因素。論壇維繫不下去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創始人累了，不想做了。
激情註定被時間稀釋，愛是清潔能源，卻不能無限發電。東東覺得，或許有一天自己也會和他一樣。
只是目前看來，他還沒有停下來的想法。遇到喜歡的遊戲，他仍然會在評估之後，助攻官方把遊戲送到更多玩家面前。“在最後決定放手的契機到來前，會一直做下去，在熱情消散前。”
在熱情消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