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麗娜
遊戲廠商苦洩密者久矣。
這幾年，騰訊、米哈遊、Epic Games（堡壘之夜開發商）等廠商都利用法律武器捍衛自身權益將洩密者告上法庭，但動輒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罰款並沒能讓這些洩密者收斂，反而呈現“春風吹又生”的棘手局面。
遊戲洩密者，又被稱為“內鬼”。你可以把它簡單理解為影視行業的“內部大腿”或者偶像產業中那些所謂的“工作人員”，他們有獲得內部訊息的渠道，並且會先於官方把這些訊息放出並從中獲利。
內鬼對遊戲廠商的影響有多大？以今年《崩壞：星穹鐵道》的“雲上五驍事件”為例，就是因為內鬼提前放出的劇情與人物性格和實裝後的內容存在一定偏差，導致上了頭的玩家憤而退坑。
8月到11月這三個月，風頭正勁的《崩壞：星穹鐵道》經歷了輿論危機、玩家跑路、卡池跳水，這裡面也很難說“內鬼”起到了哪些負面作用，但捨得花錢的玩家肯定是因此流失了不少。
3月16日，《崩壞》照例進行了版本前瞻直播，官方還首次對“內鬼”問題做出了回應。
“大家一直都很想知道一個問題我來回應一下，就是關於遊戲內容提前洩露的問題”，米家知名編劇燒雞老師，用了將近五分鐘的時間，聊了自己對遊戲內容提前偷跑，以及這種偷跑行為對製作組、遊戲本身以及玩家體驗造成的種種影響。
燒雞老師的一番動情剖白打動的不止是玩家，也有“內鬼們”。崩鐵海外幾大知名“內鬼”承諾將不再爆料劇情內容相關，而國內靠著倒賣海外資訊的“舅舅黨”們也可能因為信源消失而樹倒猢猻散。
能讓米哈遊在週年慶這樣的大日子特地拿出來幾分鐘說一說，遊戲內鬼究竟是一群什麼人？他們是怎麼弄到的訊息源？他們的爆料行為又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預言家輾轉多條渠道，終於拼出了一副內鬼畫像。
遊戲內鬼，何方神聖
“內鬼”這個詞，是這幾年才被叫響的，最早他們被稱為“舅舅黨”。
特修斯（化名）告訴預言家，舅舅黨最早出現在《魔獸世界》時代，NGA論壇一個玩家發帖“我的舅舅在九城（當時《魔獸》的國內運營方）工作，下週版本更新”，此後這類“有點人脈”的爆料者都被稱為“舅舅黨”。
特修斯說這些爆料以假的居多，大部分是玩家出於某種虛榮心自己編料的產物，但也有少部分也有真能拿到內部訊息的“真舅舅”。他回憶，當年自己玩《誅仙手遊》的時候，完美世界請來明星合作，一些新人物、新地圖和新任務的規劃，要和明星團隊同步，因為經手方太多，就造成了小範圍洩露，他也得以提前知道後續內容，對自己手中的資源進行規劃。
“這種合作形式的洩密其實不太好抓，涉及的人太多，一個環節一個環節捋下來耗費人力物力太大，而且因為造成影響不大所以廠商也不會去追究。”
如今手遊賽道越來越卷，單款遊戲的宣傳物料及宣傳渠道也變得豐富多樣，比如二遊、乙遊在特定時間節點都會發賀圖，但專案組人手有限，往往需要找外包團隊，於是就留下了洩密的口子。
任天堂見面會洩密
“我有個朋友，是做宣傳的。為了搶宣傳節點，廠商那邊提前透過網盤給了物料，他這個人吧有點摳，沒買網盤會員，那個檔案又特別大，限速得下好幾天，所以他就在閒魚上找了個人租一天會員。”
特修斯透露，他的朋友登上別人的網盤賬號後，新增自己賬號為好友，然後把物料發給這個有會員許可權的賬號開始下載物料。
“但是他不知道，這種租會員單一時段不是就他一個人用。所以他發物料的時候，其他人應該也看到了。”果不其然，這段物料中的一些內容開始在網上流傳，而特修斯的朋友不能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租會員行為導致洩密，所以默默當做無事發生。
“所以越來越多廠商在給物料的時候，會打上僅供某某某使用的水印，就是為了洩密後方便溯源。”
不過內部人員“犯案”相對來說好追查，現在主流內鬼都屬於“拆包佬”，他們拿到測試服資格，利用反編譯等手段透過團體作戰2-3天左右就能解包出那些未實裝的內容，而後再將這些內容兜售給其他人獲利。
特修斯說，內鬼的猖獗就是從《原神》爆火開始的。
首先，只有夠火的遊戲才有利可圖，才能吸引到大量內鬼，特別是職業內鬼的出現；其次，米家遊戲的定期測試，也給內鬼留下了機會；最後因為米家遊戲的海外市場表現一直不錯，所以海外內鬼呈團隊化、專業化，這也導致內鬼怎麼抓也抓不完。
特修斯本人就認識一名“二手內鬼”，他是從海外內鬼團隊那裡直接拿到訊息源，而後再兜售給國內的其他人，“這幫人有點像傳銷似的，金字塔結構，分一級二級三級，拆包佬的身份都隱藏得很好，甚至二手內鬼都不太傾向於直接出現在幕前，因為現在廠商抓洩密力度也很大，所以他們要不就是用那種閱後即焚的軟體，要不就是用特別謎語人的方式爆料。”
至於內鬼為什麼能跨版本爆料，特修斯說這沒什麼奇怪的，大部分廠商的新版本內容都是要提前半年到一年就開始做，這些東西都會被存在伺服器裡，拆包佬當然可以輕鬆拿到。
內鬼生財，有何門道
內鬼不是慈善家，除了早年間的“舅舅黨”中確實有人出於虛榮心爆料不求經濟回報以外，如今猖獗的內鬼團隊們，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生財之道。
如前文所說，內鬼已經呈現專業化、團隊化的趨勢。在一個內鬼團隊中，有負責獲取測試資格及打點上下關係的人，有負責拆包扒未公開內容的，當然也有負責在臺前“招攬生意”的，比如《原神》曾經最知名的四大內鬼：lumie、dimbreath、intel、nepnep，就是在discord的一個私人頻道，互通資料有無交流技術。
“他們會在X、臉書或者github 上起個號，帶Genshin Impact相關的話題發爆料內容，因為剛起的號比較小，官方也比較難注意到。”起了號以後，還會有負責“社群造勢”的內鬼，跑去其他玩家聚集較多的平臺，以一種“無意間看到這個博主的爆料，搬運來大家真假自辨”的方式來造勢。
知名度上來了，關注的人多了也就到了該收割的時候。
特修斯說，內鬼會建付費群，費用大概是幾十到一百美元不等，每個月都要續費，群內會發布第一手新鮮的解包內容。當然，為了“保證安全”這種群規模比較小，不是職業內鬼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會加這種群的，其實也算是他們半個自己人了。因為內鬼訊息不是一次都放出來的，就跟官方預告一樣，一次放一點生意才能做到長久。所以群裡的人拿到訊息後，也是要慢慢放料造勢的。之前有過進群新人不懂規矩一次性把料都放了的情況，結果大吵一架群也沒了重建。”
除了付費群，職業內鬼還會做自己的內鬼網站，《原神》在北美就有內鬼網站。站長透過廣告激勵獲得的收入一個月大概有五位數美元之多，這還不算他在其他平臺獲得的流量收入。
“我知道的，靠兜售內鬼訊息賺錢最多的還是老外們。”特修斯說，因為海外對個人資訊保護等原因，揪出IP背後那個真實的人到底是誰這件事比較費勁，所以這也是海外內鬼格外猖獗的原因。
因俄烏戰爭關停的內鬼網
他透露在海外內鬼中俄羅斯人的比例不低，“俄羅斯駭客名不虛傳，而且我總感覺他們那邊有種法外之地的feel”。預言家的俄羅斯網友也表示，俄羅斯本就是全球盜版遊戲核心，且有不少技術不錯的年輕駭客，因為某些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們沒法找到一份穩定且收入還不錯的工作，就靠著在網上給別人“打黑工”賺錢。
老外能吃肉，到了國人這就只剩下喝湯的份了。但即使是“喝湯”，收入也不算太薄。
《原神》玩家應該都對“裡番鑑賞家”這個名字不陌生，他就是靠著一些提前洩露的角色資料做個人向抽取分析和養成建議，順便批評米哈遊。雖然在B站被封了多個小號，但人家轉戰鬥魚直播，還真有人打賞刷禮物，這不比打工賺錢快多了。
國內不是法外之地，包括米哈遊、騰訊在內的多家大廠都採取法律武器保護過自己的合法權益，把內鬼告上法庭並索賠。所以國內遊戲內鬼的行為越發低調。
“21年-22年的時候，貼吧、B站包括微博，這種內鬼還是挺多的。資訊來源就是我前面說的那些海外平臺。像這些平臺也都有創作者激勵計劃，一個月怎麼著也能有個幾千塊的收入。”
但22年下半年開始，廠商加大了對內鬼的打擊力度，“基本上都銷號跑路了，剩下的內鬼即使爆料，也不敢像過去那樣直接把場景圖、未實裝角色建模哐哐都扔出來的，而是變成了謎語人。”
特修斯告訴預言家，經過幾次大力打擊之後，海外內鬼仍舊過得還不錯，但國內的基本都不行了，“那些（國內）還堅持爆料的，與其說賺錢倒不如說就是享受被人關注的感覺。”
火燒不盡，風吹又生
有利可圖，內鬼自然屢禁不止。除了錢以外，內鬼能夠一直存在還有其他的隱秘原因。
“其實我所瞭解的，廠商對內鬼的態度不是那麼反感和斬盡殺絕”，特修斯說，早期內鬼偷跑內容，主要是新角色建模、未實裝卡池情況等，這對於廠商來說造成不了太大的影響。
AI作圖 by娛樂資本論
“雖然總有人說，卡池偷跑會影響流水之類的，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特修斯透過自己的“有點人脈”得知，卡池偷跑會對流水有影響但不大，主要是那些搖擺型的玩家，會根據偷跑訊息規劃自己的抽卡計劃，但對於真愛黨和圖鑑黨來說，提前知道卡池資訊與否，對他們的想法沒有任何影響。
“相反，卡池訊息偷跑，各種社群熱火朝天的討論，一方面讓遊戲保持不錯的熱度，另一方面廠商也能看到這樣的卡池安排玩家會給出什麼樣的反應。”特修斯舉例，比如偷跑訊息是一個很牛的角色+一個很毒的角色同時入池，玩家嘴上罵得狠結果流水卻不錯，但廠商對玩家的接受度就有底了。
至於新角色立繪、建模偷跑，其實對廠商也沒太多負面影響，“偷跑就意味著這是未來要實裝的角色，都是要拿出來賣的，肯定不會敷衍設計。甚至有些人要淡遊了，看見新角色沒準就又堅持一下。”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許多廠商對內鬼的存在相對比較容忍的原因。
真正撼動根基，破壞玩家與廠商之間情感紐帶的偷跑內容，是那些關於劇情的爆料。
“國外的拆包佬其實不太注重劇情，但是你拆包嘛這些東西都會一起拆出來。他們對內容理解本來就存在文化偏差，這些劇情內容從國外傳回國內，中間不知道轉了幾道手根本就是大變樣。”
這一點對二遊尤為致命，和其他靠社交、玩法抓使用者的遊戲不一樣，二遊靠的是“情”，玩家喜歡角色才願意為ta買單。這些偷跑的劇情內容，與原本的文字有極大誤差，玩家的期待值被拉得很高，結果劇情實裝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自然會覺得自己痴心錯付繼而黑化。
“這次《崩壞：星穹鐵道》特別在前瞻上說這事，就是因為雲上五驍劇情他們被內鬼坑太慘了。訊息從國外迴流過來，每一層傳播都有人根據自己理解加點減點新東西，還有真愛黨在裡面給自己喜歡的角色加高光，最後網上流傳的劇情是一個集合了許多人想象力的版本，跟實裝完全兩回事。”
於是很多喜歡某個角色的玩家，因為實裝內容與爆料不符而退坑。“雲上五驍”劇情最直接受害者，就是當期UP角色，“雲上五驍”之一的飲月君。又帥又能打的他，居然沒“榨乾”多少玩家的錢包。
當然，二遊玩家的“退坑”有滯後性。很多人是會等自己喜歡的角色up後，把手裡所有代幣都扔進卡池再跑路，所謂“最後愛一次”。9月份飲月UP，10月份同為“雲上五驍“的鏡流UP，這倆卡池整體看著還不算太慘，等到了11月，抽完喜歡角色的玩家跑路了，就直接反映在流水上——跌幅70%。
所以，內鬼爆料是實實在在影響了廠商的收益，尤其是二遊這種需要“以情動人”的類別，受影響更大。
至於民間傳說的“奉旨爆料”是否存在，特修斯承認是有的，比如新地圖新角色這些，還有不少遊戲策劃會蹲在社群裡引導引導風向，但“把未實裝劇情拿出來這根本不可能，那就得查查團隊裡是不是混進去競對的人了。”
另外，關於當時“雲上五驍”的洩密，有玩家認為是米哈遊內部為了保一名內部員工的不當言論而採取的轉移視線戰略。對此特修斯覺得“就代表我個人意見，為了一個員工放自家遊戲的料，這可能性太低了。員工有問題，辭退不就行了，企業沒誰都能轉。”
說回這次直播的後續，燒雞老師一度動情聲音哽咽，而海外內鬼似乎也被打動承諾“不再爆料”。但特修斯覺得，這不過就是演戲而已，“換個皮換個號，裝作是新人唄”。
而埋頭單機遊戲的任天堂、Denuvo也在近期紛紛對內鬼宣戰，要從技術手段上做加法，防止內容洩露。但有利益，就會有人鋌而走險，廠商與內鬼之間的戰役，註定漫長且遙遙無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