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發現,今年社交平臺上出現了很多“電子親人”博主。“電子爸媽治好我的精神內耗”一度成為熱搜詞條。“電子親人”主要以“電子父母”為主,也有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小姨等長輩身份。他們稱自己的粉絲為“兒子”“女兒”“寶貝”“乖乖”,在賬號上分享自己和孩子的日常交流,教授做飯、洗碗這些簡單的生活技能。
某社交平臺博主介紹頁面。
他們情緒穩定、溫柔自省,總是能給孩子積極正面的回應;他們尊重孩子的選擇,理解孩子的難處,對孩子的困境只有包容沒有責備。和“電子親人”互動正在成為許多年輕人不可或缺的“原生家庭代餐”。
某社交平臺博主的釋出的內容。
在“電子親人”這裡,年輕人得到了真實生活中沒有的優質親情,集體感慨:“原來這就是被捧在手心的感覺。”“我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孩子,被好好對待了。”他們信任“電子親人”,願意以孩子的身份在留言裡吐露心聲、訴苦、撒嬌。
即使知道這樣的“電子親人”背後可能有機構運營,得到的回應也不是獨一無二的,他們仍然願意投入真情。因為這就是他們真實的情感需求。
網友給“爺爺”的留言。
與“電子親人”的互動和真實的親情關係有哪些本質區別?“電子親人”能彌補童年沒有得到的親情缺憾嗎?相比其他關係替代品,“電子親人”有哪些特點?
我們從“電子親人”現象出發,對話心理諮詢師崔慶龍。在他的來訪者中,有很多人缺乏親情、愛情、友情的人際關係支撐。而關係是人作為一種社會動物生存下去的精神氧氣,無論以怎樣的形式存在。
與“電子親人”之間的虛擬關係是靜態的
新京報:其實親密關係缺失是現代人一種挺普遍的困境。在這種缺失下,代償性活動也非常多,比如在小說、影視劇這些虛擬文本里建立投射的物件,或者看綜藝、看直播、玩遊戲等等。同樣是親密關係,親情關係和朋友關係、戀人關係,有什麼本質區別?在常見的關係代償活動中,好像情愛幻想多於親情幻想?
崔慶龍:我是這樣理解的,首先在戀情中,我們的身份可能是多重的,可能既是一個孩子,也是一個大人,或是一個平輩。這個身份的轉換其實取決於你在那一刻的情境下,希望自己扮演什麼角色,獲得什麼樣的情感回應。比如當你感到脆弱的時候,可能就像一個孩子,會去依賴對方。如果對方在脆弱的狀態下,需要得到你的撫慰,那可能反過來你會扮演一個大人。
心理學中有個詞彙叫“內隱協商”,意思是兩個人在一種非言語的默契下逐漸形成的一種角色關係。假設你是我的朋友,你今天對我傾訴,我感覺到你在脆弱的狀態下,我可能就會做一個傾聽者。你跟我分享你的情緒,流露你的脆弱,這個時候我的位置肯定會偏平輩,是類似鼓勵者、安慰者的角色。
但親情關係裡的身份是限定的。對於父母,我們必然是一個孩子,我們希望得到一個孩子渴望得到的那種情感回應。這是一個本質差別。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劇照。
我覺得所謂的“電子親人”,更有可能創造一種投射性的吸引。比如一個人從小和外婆關係很親,他可能更容易去感受一個“電子親人”是外婆的形象,或者是復現曾經在和外婆關係裡最重要的那種體驗。
再比如,如果一個人和母親之間,不管是關係比較好,還是關係有缺憾、沒被滿足過,總之母親的情感反應對他而言非常重要,他更有可能尋求的“電子親人”也是這樣一種關係。對“電子親人”關係的選擇取決於當事人在心理層面最需要的是什麼。
新京報:同樣是虛擬形象,過去我們在小說、影視劇人物裡投射的對好的伴侶的所有想象,和社交平臺上這種“電子親人”是類似的嗎?或者說有什麼區別?
崔慶龍:不管小說還是影視劇,首先有一個故事、劇情,有某種設定,其中人物的形象和它傳遞出來的情感是在這個故事中成立和豐滿起來的。所以我們可以在故事中代入那個角色。
比如你看到一個故事裡有一個很心儀的戀人形象,你可能會代入男主或者女主去體驗這段關係,感覺到被照顧,這個人如此有智慧,懂得傾聽別人。這個形象在你感到脆弱的時候能給予無條件的一種支援和力量。隨著故事推進,你已經投身在這個故事裡了,在這個過程中體驗這樣的關係。
而“電子親人”可能不太有這樣一個背景,它不需要一個故事,你只是可能把自己心裡的那個敘事給投射出去,或者看它跟別人的互動去感受這種關係。
新京報:是的,目前看到的“電子親人”形象大多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背景作為鋪墊,但它會有一些碎片化的呈現,比如這個博主會發一些日常生活中的活動,如何跟晚輩互動,非劇情,但又是有資訊量的一些露出,方便大家去腦補他的某種形象。因為這些形象大部分是虛擬的,所以容易呈現出一種理想化的、全然是正面的形象。如果我們比較依賴、依戀“電子親人”,會影響生活中對真實親情關係的接納和理解嗎?
崔慶龍:心理學有一種說法,人在幼年階段,會尋求一種近乎完美的、完全只有正向的關係。因為這時候作為孩子還不太能耐受挫折,所以就是需要全然的肯定、被在乎。甚至有種說法是,三歲之前的孩子給再多正向回應都不算過分,這時候不需要現實檢驗。我們就需要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棒的、最優秀的,是父母眼裡最好的孩子的那種體驗。
但心理發展有個過程,這種全然完美的感覺,需要在我們心智相對成熟以後,尤其是進入小學高年級趨近於青春期的時候,介入現實檢驗的部分。就是我們依然需要足夠好的、正向的被認可的經驗,但同樣也需要一些基於現實的一些挫敗體驗。
這個就是自體心理學,一個我特別認同的流派,提到的一種“恰到好處的挫折”。可以理解為,我們的體驗從100分的正向逐步遞減到60分,大部分時候依然是一種正向的關係的回應,但有少部分挫折。這個挫折是我們可以耐受的。
比如小時候大人接送我們上學,從一開始全程陪伴,到我們大一點以後,只送不接,我們自己可以回來,到最後不用送了,就在家門口打個招呼告別。這就是一個逐漸放手的過程。但是在剛被放手的時候,我們一定會有挫折的體驗,會覺得不適,有點害怕。
如果之前有足夠的正向情感支援,積累了豐厚的心理資產,我們可以用這些愛意去容納新的挫折的體驗,慢慢地適應,然後發展出自己的能力。我們就能自己一個人去上學,照顧自己,一個人睡覺。現實的關係是遵循這樣一個邏輯的。
但你剛說的那種“電子親人”提供的正向情感關係,我覺得它更多地是滿足我們早期孩童階段的那種對完美關係的需要。它不具備真實關係中那種發展式的,你在哪個心理階段就給你什麼樣的情感回應的變化。心理學認為父母和孩子的關係其實是動態變化的。父母給孩子的回應,要根據孩子的心理發展階段和對關係回應的需要而不斷調節。
不能說3歲的時候需要母親完全地哄著睡覺,12歲的時候還這樣。必須有一個變化過程。但是“電子親人”這種虛擬關係肯定是不具備這種變化體驗的,它是靜態的,它不能幫助一個人實現心理發展和成長,但是它能給予心理的慰藉。這是和真實親子關係的區別。要想獲得成長,只能自己在現實中去邁出一步,去構建健康的、真實的關係。
《人世間》劇照。
新京報:所以很多人可能就是因為幼年的時候,沒有得到過那種充足的接納和關愛,心理資產一開始就是不足的,才更渴望好的親情關係。這種情況下,“電子親人”能彌補缺憾嗎?
崔慶龍:我覺得首先是讓自己對關係有一個正確的觀念和認知。這個話聽起來好像是理所應當的,大家都具備的能力,但實際上並不是。因為我們的情感和認知有時候是兩套系統,如果沒有正確認知的引導,你會順著自己的情感訴求在關係裡表達和索取全然的照顧。
最簡單的例子,如果我們不覺得親密關係是一種相互成就的、成全的關係,那當我們感覺有情感需要的時候,就可能會認為自己的一切需求都應該得到對方的回應。而這裡面可能包含不合理的,或者讓對方承受不了的情感需求。
這種情況下,因為我們沒有正確的對關係的認知,很容易就覺得一段關係不好。只要這個關係不能全然滿足我們的情感需求,就是應該否定的。最後多次的關係挫敗以後,就覺得這個世界上可能不存在這樣的關係,就會非常的沮喪。
為什麼要認知或者覺知先行?我們要知道自己在關係裡處在一個什麼樣的角色,要對自己內心的小孩的大致心理年齡、最核心的情感需求有模糊的認識。這樣的話才能知道我們的情感訴求在關係裡哪一部分是合理的,哪一部分是不合理的,哪一部分是有可能被挫敗的。有這樣的認知以後,就能相對地接受關係,耐受關係中可能不完美的回應。
因為關係也是一個長期磨合、共同成長的過程。也許伴侶不能在這個階段給予你的回應,也許在他或她的下一個階段,或者在你們共同成長以後就能夠回應了;或者在共同成長以後,你也不需要那麼徹底的滿足了,只要某一部分滿足就好。
新京報: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成年人,已經沒有辦法退行,一定要放下別人能全然把我們當孩子照顧的期待,是嗎?
崔慶龍:也不排除這個世界上有這樣的關係。但如果作為一個3歲的孩子,意味著自己的伴侶要承擔非常非常多情緒,得一直做大人,比我們更包容、更共情、更有力量、更情緒穩定、更無條件地提供支援。
有些關係是可以有這種傾斜,關係也不可能兩個人是完全勢均力敵的。但不能是一個人在心理年齡上一直待在最下位的地方,這樣的期待我覺得大機率會受挫。因為伴侶一定有某些時刻,也需要我們作為成人能給予的那種回應、理解、關懷和支援。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劇照。
當下很難再有《武林外傳》這種精神核心的作品
新京報:之前你可能也聽過類似的問題,就是現在的年輕人可能社交機會已經很有限了,在日常生活中心理能量也比較低,比如去年比較火的“搭子文化”就是一種對關係降低預期的體現。可以和搭子一起逛街、吃飯、打球,但並沒有在心理或者情感層面深入交流。你覺得現在這種生活方式下,我們還能怎樣建立一種多元的人際關係?
崔慶龍:我先舉一個例子。有人跟我分享過這樣一種體驗,這個人80%的時間都很滿意自己生活的,因為他的朋友特別多。但有一次他急性病發作,那一刻他想找最親近的一個朋友照顧自己,但這個朋友剛好當時有一個病更重的親人需要他,所以匆匆看望後就走了。那一刻,這個人突然有一種特別絕望的感覺,雖然他完全理解對方做出的取捨,無法照顧自己的這種合理性。
他說這種絕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找不到第二個類似這個朋友的人。他在平時生活中的玩樂、陪伴這些需求都能得到滿足,但突然發現好像有一部分非常深處的脆弱,真實的自我情感是沒有指向的。
我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是類似這樣處境,但我覺得應該不少,至少我在諮詢中能遇到很多這樣的人。因為人類的情感系統很複雜,在有的關係中只是分享一些瑣碎的生活,做了什麼,吃了什麼就夠了,但它也是有意義的,你可以把這種關係理解成一種相對稀薄的人際氧氣,精神氧氣。
還有一種關係中,我們共享某種興趣愛好。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找到特定的人群來交流,這就更進一步了,意味著我們在相對深入的精神領域能有相互分享的物件。所謂“搭子文化”,或者志同道合的興趣夥伴,就在這個層面得到關係的滿足。
而所謂的深度關係,我們內心最深處的情感需求,往往就在自己脆弱的時候所渴望的。某種意義上,深度關係不是一個特別高機率能輕易遇見或者匹配成功的。
《人世間》劇照。
據我的觀察,很多人的深度關係其實都是在很年輕的時候沉澱下來的,比如中學同學,或者大學舍友,以及其他類似於這種你們長期浸泡在同一個環境中,剝離了很多社會現實要素,有很多共同經歷。在這種漫長的磨合相處中,大家建立起了一種深度關係。
你在這樣的關係中可以完全做自己,不用表演客套,或者立一個人設。我們都需要這樣的關係。但建立這種關係的前提是足夠久的時間,足夠多的接觸。
我以前經常說,其實那種直接奔著社交去的環境,往往不太能交到真正的朋友。反而是那種弱社交的環境可能可以。我認識一個人,他愛好登山,經常去那種無人區,或者野外徒步,會經歷一段時間和社會暫時脫離,但那又是一個非常純粹的環境,所以他在這樣的經歷中結交了很多非常好的朋友。
成年人不好交朋友,主要因為大家都是在一個非常功利的世界裡,對很多東西有自己的一個評估和衡量,會想和某個人交往劃不划算、值不值得。但是比如那個人在登山、徒步過程中,就感覺整個環境很純粹,人與人之間回到最真實的,作為自然人的相互支援關係。
這和軍隊中的戰友情也很類似。為什麼透過參軍一起在部隊裡,就能建立那麼深厚的、特殊的情感?因為我自己沒有這方面經歷,所以我曾經不太能理解,但是最後我從關係角度慢慢理解了。就是軍隊設定的那個關係的情境,既特別又純粹,特別利於建立起深度關係。這種關係過了很長時間,即使最後遷移到很世俗的、功利的、更復雜的社會場景中,依然有著一定的韌性,依然能夠維持。
我覺得人在心理上一方面渴望自己能在關係裡獲得一些好處,比如看起來好像很多時候大家在止損,在避免建立一些無用的關係。但另一方面對自己能為一段關於關係付出,也是有滿足感的。或者說我們也渴望體驗一段值得自己付出、心甘情願付出的關係。這個付出肯定不是單向的,好的關係體驗一定是雙向的。
那種能長期讓彼此有機會接觸的相對純粹的環境,比如學習的環境,一起學習某種技能,或者一起定期參與一些基於共同興趣愛好的活動。這都是成年人的世界裡有可能建立起深度關係的環境。
新京報:這讓我想起這兩年比較火的綜藝裡其實都展現過這種成年人之間的深度關係。不管是《乘風破浪的姐姐》這種讓一群不是很熟的藝人組隊去一起完成一項任務,最後成就一個東西,或者《花兒與少年》這種讓藝人一起去旅行,長達一個多月在異國,還有《再見愛人》這種讓藝人在旅行中交流相似的情感經歷。這樣的環境設定,即使他們知道有人在拍攝的情況下,好像還是能建立起某種真實關係。觀眾看的時候能感覺到,他們那種從陌生到熟悉、默契的感覺,也會特別願意代入他們的關係,好像自己也收穫了一段情誼的感覺。
崔慶龍:是的。其實特別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這個關係建立的場景,心理學叫情境。我以前寫過,你在酒吧裡去認識一個人,發展成親密關係的成功機率不高。但換個環境,還是同一個人,你倆接觸可能就是另一個走向。
情境太重要了。同樣的一群藝人,放置在另一個場景,他們有可能根本不會建立起這樣的關係,是節目設定的那個場景給了他們彼此一種可以互相信任的機會,所以他們建構起來的關係的最終形態也不一樣。
新京報:這種情境是不是必須線上下?如果只是單純在網上聊天,或者和“電子親人”這種虛擬形象互動,沒有任何線下的共同經歷的時候,哪怕在網上聊得再深入,是不是都無法建立深度關係?
崔慶龍:只通過網路接觸,你們只是在對方的區域性的世界裡存在。這種情況下,有些關係一開始非常投入,但這個關係一旦拓展到現實的部分,或者拓展到更多其他部分的時候,就遇到問題了。
所以這種關係是一個不充分的關係。它可能在某些方面很極致、很純粹,但是它不充分。你可以把它理解為一個外掛的作用,這樣說可能有點把人工具化。但因為它不是全然的,你們無法感知對方的全部。
《人世間》劇照。
新京報:大眾對原生家庭的討論和態度這兩年也經歷了一些變化。隨著一代人的成長、成熟,這個概念剛出現時,那種集體的憤怒好像在慢慢減弱。然後到了這兩年,“斷親”成為熱搜詞,從憤怒到隔離不來往。這樣處理會讓我們更輕鬆嗎?我們真的能這麼輕易地就把親情關係放下了嗎?還是說它其實仍然在佔用我們的一些心理記憶體,我們只是表面上切斷了關係。
崔慶龍:就像前面說的,現在之所以會出現“電子親人”這種理想化的父母長輩,親人關係,就是因為很多人缺失了依戀關係的體驗,沒有被滿足過。“斷親”是一種有代價的維護自我的方式。
理想狀態下,一個人友情、愛情、親情都需要。每種關係在它的維度所提供的功能是有差異的,也是能相互補充的。所以當我們說到“斷親”的時候,就意味著在親情的依戀維度,已經缺失了。
家庭、親情這種概念,提供的是類似於一種兜底的、安全的、歸屬的情感寄託。我記得以前好像有人提過說,這一代是漂泊的一代,就是很多人心理上是漂泊無依,沒有歸處的狀態。我覺得和“斷親”現象是吻合的。
有一篇文獻提出了一個觀念,就是以前的人的心理疾病和現在的完全不一樣。以前的大量的心理問題是關係過度緊密造成的,很多人感覺壓抑,以及過度壓抑以後出現的類似強迫、完美主義這些症狀。生活在一個大家族裡,或者過於熟悉的鄰里之間,人們的相處是缺乏邊界的。但它不會讓人產生這種所謂的孤獨感,歸屬的困境,不會有虛無、深層孤獨這些偏抑鬱的感覺。
這兩種痛苦是不一樣的。不是要評價哪種更嚴重。因為以前那種模式下人也很不舒服,沒有機會建立起相應的自我。那一代人認同了這種觀念,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你可能看他這一輩子都沒有為自己活,都在為集體、為家庭犧牲,但在那個大框架下他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
《人世間》劇照。
現在這代人的危機,首先是伴隨城市化產生的。大家庭的結構被打碎了,每個人都是原子化的狀態。所有的資源都要向核心城市集中,更多年輕人來到這些核心城市,必然脫離了過去家鄉的親情紐帶。
在新的關係裡彼此之間都不認識,加上現在內卷競爭,就是讓人與人之間本身就帶著一種相對疏離的、敵對的色彩。每個人好像都是潛在的競爭者,所以在新的大城市和同輩之間建立關係也不太容易。每個人心理上都在一個孤立的房子裡。表面上看起來你可能會和同事、朋友之間有很多親熱的互動、往來,但你們都知道很難走進對方的內心。
這是我覺得當代年輕人非常有普遍性的一種心理困境,一種孤獨的困境。大家的認知正在經歷一個新的沖刷,對於自我有了真正的意識,形成了自己的價值觀,這是一個新系統。
舊系統就是傳統價值的那一套,成家立業,順應家長期待。新舊之間必然有衝突。但是人捍衛自我的動機絕對是佔很高優先順序的。所以有時候人寧可孤獨,寧可忍受這種所有的不適感,也要“斷親”,就是不想讓自己的這套獨立的新系統,被舊系統再重新同化或者侵蝕。
所以可以把“斷親”理解成一個人為了維護自我的一種迫不得已的處境。如果家人能給予自己共情,或者至少願意更新觀念,尊重、理解自己的想法,這樣的家庭中孩子大機率是不會斷親的。因為他們兩個系統在慢慢趨向於匹配。斷親,一定發生於新舊系統高度不相容,甚至完全衝突的狀態。
新京報:斷親之後的這個代價可以慢慢透過建立其他關係來彌補嗎?還是這種代價只能承受,沒有辦法被化解?
崔慶龍:自體心理學講到人有三種需要,如果你的第一種需要沒有被滿足,第二種需要可以去補償第一種,但肯定和第一種完全不一樣。類似於你早飯、午飯沒吃,你吃完晚飯肚子也不餓了。但是代價就是該有的營養物質、微量元素,因為你沒有在應該的時間內攝入,再補充的時候已經發生變異了。或者你的身體會調節,這就是一個所謂的病理性的適應。
所以親緣缺失之後再尋找代償,真的能找到那種高度的踏實、安全、平靜的體驗嗎?我覺得不見得。因為這些代償關係沒有延續性。好的原生家庭關係,帶給我們的安全感是可以延續很久的。
比如你有一個好媽媽或者好爸爸,或者任何一位親人經常支援你、關懷你,哪怕你們很久不聯絡,但你只要想到家裡有這麼一個人,不管遇到什麼事都會替你兜底,你就會覺得很安心。
但如果這個東西始終是缺席的、空無的,你只是在網上看到一些安慰的話語、影片,這種被溫暖的感覺只能持續一陣,第二天可能空無的感覺又出來。所謂代償關係和原始關係的差異就是這個,它沒有真正的延續性,需要你不斷去尋覓。
新京報:很多人會懷念像《老友記》《武林外傳》這種影視劇,其中的人物之間既是朋友,又像家人,而且共同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個家庭烏托邦。這種和原生家庭的親情,有什麼不一樣嗎?
崔慶龍:我記得以前看過一個小說家的評論,他說在什麼樣的時代氛圍下就會有什麼樣的作品被創造出來。像《老友記》《武林外傳》這種精神核心的作品,我覺得當下很難再被創造出來了。
《武林外傳》劇照。
每個時代的流行的文化調性是完全不一樣,一定反映著那個時代特定的精神主旨。至少那個時期我覺得相對來說,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還沒有現在這麼疏離。這些作品也就是在那樣一個背景下誕生的,反映了當時的年輕人對於親情、友情、愛情很雜糅的一種體驗。
現在的影視劇、網文更喜歡強調一個人要怎麼獨立,不依賴別人,都是孤膽英雄的一種狀態。這也吻合了我們現階段的一種內心的真實處境,因為我們本身太孤立了,所以希望看到一種正規化,一種理想的榜樣,可以不依賴任何人也能活得很精彩,也可以很強大、很自洽。
代償關係的安慰效應需要被認可和肯定
新京報:你曾在微博上寫到過,關係中最珍貴的體驗就是被看見,我感覺到你感覺到我感覺到了。這種體驗是虛擬關係裡能獲得的嗎?
崔慶龍:會有這樣的體驗。代償雖然不能完全替代原始關係的體驗,但它提供的這種慰藉本身也是有意義的。每個人都有權利以任何形式獲得讓自己感覺好的體驗。就像一個天天喝苦中藥的人,總得吃一顆糖吧?不管這個糖,是糖精還是阿巴斯甜,它至少能讓自己甜一下,緩衝一些苦。也許它對健康有一點點損害,它也不能真的遮蓋苦的底色,至少能甜一下。代償關係在這個意義上的功能和作用是要去承認的,某種程度甚至是需要認可和支援的。
新京報:任何一個真實的、高解析度的關係,是不是必然會有痛苦的、感覺不那麼好的部分?來訪者和諮詢師的關係也是這樣嗎?
崔慶龍 :是的,因為兩個人會把自己世界裡非常真實的東西都帶到雙方共在的一個人際場中,這裡面必然有很多衝突的、不適配的部分,這就是真實人際關係會遭遇的困難、挑戰,也是就是我覺得人在關係中需要去成長,也值得去成長的部分。
諮詢師並不是一個完美的、全能的人,也會犯錯,也做不到永遠都能理解,都能回應來訪者,正是這些瑕疵以及對瑕疵的處理組成了關係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某些時候,諮詢師和來訪者之間也會有衝突,會有移情和反移情的相互擾動。在真正的長期諮詢關係裡,雙方其實也是在做一種調節,一種建構,是不斷經歷心理學家科胡特所說的從破裂到修復的序列過程,這個過程就是成長。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劇照。
所謂關係學派或者主體間的心理諮詢流派會認為人與人是註定相互影響的,人無法在主觀層面消除這種影響,哪怕一個人沒有做出任何看起來有干擾性的動作,只要這個人在場就會對另一個人產生影響。但也正是因為有這種影響,我們才能幫到一個人。
諮詢師當然得在一個更高的覺知下去看到問題,並且主動去理解、化解、處理問題。但相應的,諮詢師自身的一些東西必然會被帶入到這個關係裡,給對方造成擾動和影響。
一個人在現實關係中遭遇的困境,在諮詢關係裡也會遭遇,或者說它遭遇了才有可能發生轉化,也就是它得首先去以這種方式去影響關係,然後才有可能以另一種形式被影響,這就是心理學所說的矯正性的情感體驗。
只是在諮詢關係裡,這些挑戰是一個諮詢系統內的,它有可以被標記的名詞、概念,可以處理的技巧和技術。在這個意義上,它和現實關係有差別。是角色屬性和真實屬性兼具的一種關係。
採寫/荷花
編輯/王菡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