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賭坊外。
枯藤，老樹，昏鴉。
賭場內。
賭客、刀客，捉刀人。
捉刀人以畫像尋賊人，老闆說沒這些人。
手腕接觸的空當，捉刀人出手。
一招錯骨手，一把聽風刀。樓蘭斬，他還不配。
刀出鞘，人斃命。畫像上有寫，賊人手腕有疤。
賭不了了，抄傢伙。
危機從四面八方襲來——
刀頭舔血的捉刀人、賞金名單上的亡命徒，硬茬對上，自然是大幹一場。
賭坊狹窄，捉刀人身手，卻如水墨般飄逸靈動。
一刀擋出空當，再一回旋，殺一人。
下一秒猝然出招，疾風般快準狠，扼住對手的咽喉，再一人。
借力打力，以手腕一寸巧勁掀翻八尺大漢，回身一刀，又一人。
片刻功夫，站著的賊人，只剩一人，不再戀戰，奪路而逃。
想逃？捉刀人聽聲辨位，一刀穿門而過，最後一人。
連血滴都有了千鈞之重。
鏡頭切回到全景，幾個大字：《目中無人2：以眼還眼》。
這個春節檔，熱鬧得很。
《熱辣滾燙》、《飛馳人生2》戰得難分難解，初一一天，大盤13.66億。初二不到下午兩點，刷刷破6億。
但有一部大片，卻缺席了春節檔，徐克導演的《射鵰英雄傳》。
這也是《繡春刀2》之後，唯一稱得上院線武俠大片的作品。
上部路陽執導的新式武俠片，用廟堂權謀替代傳統江湖，影片影像、打鬥招式也都是現代格鬥風格，頗具視覺新意。影片口碑不俗，可上映後的票房卻僅有2.23億。
武俠已死？甚至已經乏人討論。
自1928年《火燒紅蓮寺》以來，國產武俠近百年，張徹、胡金銓、楚原將其發揚光大。
再到九十年代，徐克利用科技手段，讓觀眾看到功夫上天入地，飛簷走壁的無限可能，更以《黃飛鴻》系列和《新龍門客棧》，令俠之大者，深入人心。
毫無疑問，武俠輝煌過。
但不可否認，也確實沒落了。
缺能打的武打演員，缺成本，也缺俠骨柔腸的好故事。
武俠片還能有出路嗎？
2022年端午，一把雪中烈焰刃，擦亮了武俠的星星之火。
謝苗，《目中無人》。
這部成本500萬武俠片低調網路上線，卻成為武俠迷心中武俠片的希望。
續集，當然要拍。
一度，還想過院線。
但最終，影片落在了今年春節檔的年初一，依然是網路上映。《目中無人2》。
僅播一天，拿下平臺飆升榜第一，2.3萬人打出9.7分。
影片並沒有因為成本提升幾百萬而盲目堆動作戲，反而在劇情上下了一番功夫，拍出了一部晚唐版帶子雄狼，武俠版《這個殺手不太冷》。
動作戲紮實狠絕、凌厲、痛快、熱血、也有遺憾……滿滿90分鐘，從頭打到尾，讓我看到了溢位螢幕的久違俠氣。
結局主角已死，影片就是系列終章。
但謝苗卻用一把聽風刀，為國產武俠，劈出一個希望。
01 入戲
故事緊接上一部。
安史之亂後，唐朝社會禮法崩壞。
叛亂已經平息。但就像一個被烈火焚燒過的世界，一片狼藉，惡人橫行。
捉刀人，是替官府捉拿犯事之人，拿錢辦事。
成瞎子本是軍旅都尉，戰場瞎了眼，以此苟活。
醉時飲酒，醒來拿人，本來日子還行。
直到上一部為了陌生姑娘倪燕的一個公道，以身犯險，結果愛他的琴娘為他身死。
從此他記住教訓，因為付過代價了。
可他又無意中救下小女孩張小漁。
張小漁親眼目睹自己的小夥伴，被官二代玩樂中馬蹄踐踏身死。
死纏爛打，留在瞎子身邊學殺人技，想親手替自己的小夥伴報仇。
從此，俠客大叔和小蘿莉一起闖蕩江湖。
本來成瞎子不想多事，可天下尋求公道之路，都不好走。
小女孩的仇人，是父親在京城有著龐大勢力的李九郎。雖因癲狂被髮配至此，但家中打手就有300，殺人對他來說，算不上大事。
於是，守護小蘿莉的正義之旅又變成了用命相博的生存之戰，決定不再管閒事的成瞎子，終究還是管了閒事。
這個故事，依然不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偽武俠故事，而是一個純正的真武俠故事。
02 武打
說到底，《目中無人》之所以能獲得這麼多好評，本質在於它抓到了國產武俠片的要義。
一是“武”，國產武俠，貴在實戰，講究個引刀成一快。
二是“俠”，有俠義，才有江湖。
俠的部分我們後面說，來聊聊武。
飾演盲俠成瞎子的，是“練家子”謝苗。
9歲就開始在大銀幕上“打人”， 從小學到高中畢業，大大小小拿了十幾個武術比賽冠軍。有真能打的坐鎮，打戲拍起來自然好看。
但《目中無人》的動作戲，還有一絕。
昔日武俠片，要麼寫實，講究過招。
要麼寫意，飛簷走壁。
可《目中無人》系列，講究的是虛實結合。
寫實，有。
一雙錯骨手，一招樓蘭斬，招招都擊在點上，擒拿，折腕，錯骨，一氣呵成，一個字：爽。
寫意，有。
從環境烘托，到清晰利落的近身搏鬥，虛實之間，張力拉滿，感官刺激到位。
第二部，原班人馬，原來的味道。
盲俠的絕招“錯骨手”，依然犀利。
聽聲辨位，精準封死對方要出鞘的刀，再順勢掐住對方的咽喉，摳住對方命門。
謝苗的動作戲，招式行雲流水，沒這麼多年動作片經驗，沒這麼好看。
影片從開場的打戲就叫人驚豔， 中段迎戰李九郎派來的殺手，輔以BGM和快速剪輯，整場戲殺氣騰騰，畫面裡的肅殺之意更是突出。
而這僅僅是前菜。
影片中後段開始，盲俠的每一場動作戲，更是堪稱一絕。
武戲場面乾淨利落，刀影交織，見招拆招，動作凌厲，非常過癮。
該快就快，該慢就慢，沒有多餘的定格畫面，也不會為了耍帥而強行慢動作。
但武俠片，講究棋逢對手。
第二部我最愛的動作場面，絕對是謝苗與全國武術冠軍劉峰超漁舟對決。
成瞎子按官府畫像找過來，要抓的，是殺人求財的殺手夫妻。
對方住在小船上，準備要跑。
成瞎子來了，他們不慌不忙，“捉刀人是吧，拿錢辦事。都是銀子，拼什麼命。”
說著給成瞎子倒酒，“來，先喝碗酒。”
四下靜寂，小舟附近，一共四人：殺手夫妻，盲俠，小蘿莉。
現場看似平靜，實則殺氣外露。
男殺手桌下摸刀。
女殺手，向小蘿莉逼近。
不裝了，打。
掀桌，出刀，成瞎子先用刀柄把小蘿莉推出去十米，別礙事。
接著聽風刀迎戰二人。
對方是高手。
兩人刀法精妙，在於配合。
一人攻左路，一人攻右路。漁船狹窄，成瞎子左支又擋，只剛剛招架得住。
影片還設定了的兩個道具：水和船。
主角是瞎子，單憑嗅覺辯位，容易受到水的干擾。
漁船窄小，聽聲辨位，也容易出錯。
漁船中的打鬥，混合疏密相間的打擊樂，再雜上點琴的絃聲，隱隱響在周圍，把緊張感逼到極致。
成瞎子以一敵二，不佔上風。
那就分開他們。
成瞎子攻出漁船，一招將男殺手踢落水。
女殺手落單。以一對一，船頭戰到船尾，聽風刀，穿膛過。
男殺手水中潛伏，忽然攻出，成瞎子卻被小蘿莉提醒，閃開，再一刀。
單打獨鬥，對方再無優勢。卻在倒地時說出：成都尉，我沒認錯吧，殺虎嶺我做過你的兵。
我們得到了什麼？我不過殺了幾個人，拿了些錢財，那本該是我的。
說罷，拔刀攻上來，成瞎子抽刀，一招斃命。
打完收工，收的卻是昔日戰場同袍的命。成瞎子心裡不痛快。
可這糟心的世道，就是把好兵，變成了惡賊。
真武俠名場面，除了美感和爽感。
也有故事。
這種武打場面才能算得上“武”。
那些慢鏡頭慢動作來不停，動作戲全靠武替的古偶動作大戲，不算。
03 俠魂
除卻精彩的“武”打部分，《目中無人》系列裡的那股俠氣更是迷人。
當下武俠片的落寞，原因固然很多，但自己也有問題：過於追求動作的殼，卻丟了武俠魂。
一部好的武俠片，不在於你畫面有多美，形式有多新鮮，而在於你是否能把觀眾真正帶入到那個“俠義江湖”的世界。
所謂武俠，先要有俠。
《目中無人2》故事很簡單，人物其實也很標籤化，但主要人物的塑造都非常飽滿。
謝苗第一部已經把成瞎子塑造地很好，這一部是延續。
給觀眾驚喜的，是電影《人生大事》中飾演武小文的小演員楊恩又。
老天賞飯吃，小小年紀，眼睛裡都是戲，既能逗人開心，也能演繹悲情。
成瞎子一開始不願意搭理張小漁，到後面卻忍不住被小蘿莉帶進去，殺人技沒教多少，卻帶著張小漁去看了他的馬。
懂這個系列的都懂，被成瞎子帶去看馬的，就是自己人。
這場戲，兩個人物立於夜色草原，看馬大叔唱起歌，一切就像中國水墨畫的留白，言有盡而意無窮。
謝苗飾演的“成瞎子”外表冷酷，並不大公無私，也不是救世主。
當年的東山狼突營成乙，戰場上所向披靡的瘟神，殺人無數。
但冷酷外表下，始終藏著一顆俠義之心。眼睛雖盲，心卻雪亮。
不管昔日的倪燕，還是這次的小漁，其實都是喚起了他曾經的記憶和那顆赤子之心。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挺久沒在國產武俠片裡看到過這種成色複雜的主角了。
但武俠片除了要有人，還有一種震撼叫做江湖氣。
《目中無人2》成本不過千萬級，成本幾個億的古偶都不拍實景了。
這群笨人卻多用實拍，冬日山澗、荒原騎馬、夜晚篝火，處處是水墨畫卷般的畫面，古風與義氣相得益彰。
那才是純正武俠風味。
影片大量的逆光下的剪影鏡頭，大結局必然飄雪，已經形成了這個系列的一種風格。讓人看到那個江湖的背影。
全片最有意境的，是大結局成瞎子揹著小蘿莉獨戰300打手。
此處動作設計其實有限，採用的是古龍小說的處理，高手突圍，瀟灑寫意，氣氛烘托到了極致，充滿了儀式感。
張小漁刺殺仇人被捕，成瞎子來救，那300打手，將成瞎子團團圍在樓閣內。
成瞎子護著萌娃出門，門外呼啦啦都是人。
那就來吧。
觀眾還來不及看清，就見他不斷揮刀，手刃撲上來的敵人。
300人如同潮水，一波接著一波。
動作風格上，簡約、凌厲、少言，全是氛圍。
成瞎子從室內向外攻，層層疊疊的階梯擋板，把原本就封閉的場所圍得更加狹小，又天然把敵對兩邊隔絕到一起。
廝殺中，打手們恐懼的眼神，成瞎子奮力的砍殺，雪白血紅，都將氛圍一點點推向緊張的頂點。
氣氛拉滿後，真正的對決卻很簡單，一陣衝殺過後，勝敗已定，蕩氣迴腸。
300打手，盡成屍骨。
但李九郎的偷襲，
卻最終要了成瞎子的命。
冬日，成瞎子嚥下最後一口氣，對張小漁說：“我答應你的要求，我做到了，你答應我的事情，你也要做到！”
他讓張小漁好好活著，替他去看看他的家鄉長安。
成瞎子，盡做虧本買賣。
上一部，為一碗酒為倪燕拼命。
這次乾脆啥沒有，一場搏殺，丟了命。
這是什麼？這就是俠。
一碗酒一個公道。小人物，也有俠氣。
對於正義的追尋，是一直以來中國武俠電影裡的“魂”。
不誇張的說，《目中無人2》看完，我的內心久久無法平靜。
武俠片，我們看過太多經典，口味早就被養刁了。
相比之下《目中無人2》當然還顯得內裡不足。
比起第一部，故事複雜了，爽感卻有下降。打鬥精心設計，卻總覺得少了上一部的蕩氣迴腸。
一句話，不如第一部。
但，在武俠越來越稀缺的當今，《目中無人》系列已經在網大的製作規格內，打造出了一個獨具匠心的武林。
90後導演和謝苗，也跳出了過往武俠的框架，而是立足於成瞎子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從而讓現在的年輕觀眾更有共鳴。
從70年代武俠片第一波高潮到現在，張徹、胡金銓、楚原已逝，那一代武俠片明星，大半凋零。
還能拿到大筆投資拍武俠片的導演，只剩下一代宗師徐克。但昔日在他的電影裡瀟灑飄逸的李連杰，也早已隱身。
武俠片盛世還會重來嗎？我們內心都知道，不會了。
那個江湖，早已遠去。
但《目中無人》系列還在打。
從《新少林五祖》一路打過來的謝苗，多年之後，也終於完成了角色的轉換，成為了武俠江湖最後的守護者。
“一個月幾百塊還要玩命”，為什麼拼，因為武俠江湖，需要認認真真做事的人。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成瞎子已死，這個原本有可能成為過國產武俠版《座頭市》的系列，就此完結。
目中無人，但心中有義。
江湖已遠。
留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