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李煥英》上映之前,沒人預料到賈玲的導演長片首作能憑藉著超過54億的票房創下當時全球女導演的票房紀錄,直到去年的《芭比》上映,這個紀錄才被打破。
《你好,李煥英》之後,賈玲被高高捧起,她的第二部導演、編劇、主演作品承載著遠比其他青年導演更多的期待和壓力。結果令人詫異:這部《熱辣滾燙》改編自2014年日本導演武正晴只花了兩週時間拍攝完成、由安藤櫻主演的小成本電影《百元之戀》,儘管片在當年是旬報年度十佳里排名第八的佳作(電影旬報獎,有著百年曆史的日本電影界最具權威的獎項),但與我們本土的社會現狀、主流價值觀並不那麼貼合。既要保留原作的核心,又要在情節和人物關係的設定、基調的把控上做本土化的“改頭換面”,改編難度不亞於原創。
而在表演上,安藤櫻是日本電影界獎項最多、最具分量的85後女演員,不僅有《小偷家族》《重啟人生》這樣在中國也廣為人知的作品,早在拍攝《百元之戀》之前,她已經創下了歷史:第一位在同一年拿下旬報最佳女主角和女配角的演員,而《百元之戀》裡與她本人差異極大卻又不著痕跡地表演讓她再度橫掃包括旬報、藍絲帶、日奧在內的全部影后。賈玲的表演,也少不了被拿來做比較,相比《你好,李煥英》裡更貼近觀眾所熟悉的喜劇風格,這個角色需要她展現更收斂和更有層次的表演。
在《小偷家族》和《重啟人生》裡獻上精湛演技的安藤櫻
而賈玲本人也面對著質疑:減掉100斤,在收到很多的肯定、驚喜和鼓勵的同時,也伴隨著揣測和審視,它們並不友善,比如她有了電影所以不需要過去的胖女孩了,比如她肯定是為了衝獎,比如瘦了也不算美女,比如明星減肥有團隊幫忙所以很輕鬆,比如不胖哪來的喜感……這些言論或許談不上惡毒,但依然觸目。一個已經有了龐大的國民好感度,看起來極其成功的名人,就算不花力氣也依然得人喜愛,又為何用一年多的時間去做這種有風險、或許吃力不討好的事?
《百元之戀》和《熱辣滾燙》的兩位女主角走上拳擊場之前
看完電影后,我們想聊聊兩部電影裡的這兩個女人。
Hungry Angry
日版的《百元之戀》,跟減肥、輸贏、戀愛關係都不大,講的是尋求渴望的故事。安藤櫻飾演的女主角一子是日本典型的“NEET族”(Not in Education, Employment or Training,不讀書、不工作、不接受培訓),用我們的話說就是“家裡蹲”。她不胖,但是“廢”,出門也無非就是騎在車上緩緩挪動去百元店,一整個陰暗爬行的狀態。
她叫一子,妹妹叫二三子,名字也如此潦草,家裡人忙著自家小門店的便當生意,對她也沒什麼鞭策。這個狀態在如今全民皆卷的中國年輕人裡並不常見——大多數時候,我們的年輕人都處在焦慮的情緒中,就算自己不爭氣,家長也肯定會急得想法子,有條件的送出國讀書,沒條件的找找關係在當地謀份工作。安藤櫻為了角色增重十斤,主要是為了凸顯出角色邋遢到極點的狀態,視覺上增加整個人的鈍感,但遠遠算不上胖;兩週的拍攝時間(但安藤櫻提前進行了三個月的拳擊訓練),前四天拍完邋遢的部分,在接下來的十天中安藤櫻跟著角色一起,伴隨著打拳,身體開始發生變化,整個人一點點精神起來。
在開始打拳擊之前,在一子的身上看不到Hungry、Angry,她還是混沌的。在百元店收銀,被同事帶去酒店侵犯,那是她的第一次,早上她很鎮定地打電話報了警,走在沒人的街上唸叨著“疼疼疼”;後來她與拳擊手狩野有了曖昧關係,沒什麼確定的,也沒什麼可說清的,狩野突然離家跟別的女人跑了也就跑了……一子生活中的糟心事太多了,無論是發生在她身上的,還是圍繞在她周圍的,所有這些形成了她心裡的無名火,打拳成了她的出口,在拳擊館的上方貼著Hungry和Angry的字條,這樣的狀態漸漸改變了一子原本憋屈的人生。
但是電影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你以為要開始熱血了、反擊了,但正相反,想贏但是沒法一直贏的才是人生。拳擊館的教練看似不經意地說著:“拳擊可不是用來自我滿足的道具”“以後不要在寂寞的時候說什麼老孃也曾燃燒過,讓人很不爽。”雞湯式煽情終於不用上桌了,不會被膩到。一子說“我是隻值百元的女人”(折算成人民幣連6塊錢都不到),人生哪來的那麼多高光時刻,就像片尾曲唱的:“普通地過著每一天就好,就算不會拍成電影。”
影片的最後,一子哭著嘟囔道:“好想贏……好想贏……好想贏……”很多人在解讀的時候會把一子最後的“輸”解讀為“贏”,贏得了自我、人生、感情、認可……這很符合我們自幼便受到的“雖敗猶榮”的教育方針。也並沒有錯。但是“好想贏”的重點不在“贏”,而是在“想”,一子有了勝負心,有了欲求,有了願望,她得到了最有生命力的東西,這比輸贏重要,等同於夢想,有夢想是好的,不是因為夢想終究會實現,而是夢想如同發條,可以讓人生進行下去,不會生鏽。片中一子說:“打拳擊是我的夢想”,但是被問為什麼的時候卻說“不知道”。這也許是最真實純粹的夢想的形態——抽象的,不帶功利性的,源自內心的,無法抑制的。
揮出拳的武器
如果忠於原版那樣去拍,那毫無疑問大眾討論的話題會糾結在“渣”男出軌這樣的部分(豆瓣劇照下的評論已經有非常多的討論和爭執),加上被同事侵犯這樣的情節也顯然不好放進一部國內的賀歲檔電影中。角色動機和落點如果不是來自於這些糟心的憋屈,那該來自哪裡?
《熱辣滾燙》把原作裡的壓抑變為了更直白的傷害,女主角樂瑩不停地受到來自朋友、家人、親戚的背叛,他們都是與樂瑩最為親近的人,但都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傷害或利用樂瑩,每個人都只顧及自己,沒有人嘗試去理解她。而她原本一直在被動地接受這一切。同時女主角“善”的特質被放到最大。在樂瑩和父親吃飯的一場戲中,樂瑩問父親:“你有兩個蘋果,一個大的一個小的,朋友跟你要,你給哪個?”“朋友要的,那給大的唄。”“我兩個都給。”樂瑩毫無保留的善,當然會被很多現實的人認為是傻。逐利和自私的人總是會選擇傷害她,因為不用付出什麼代價。無論在原版還是《熱辣滾燙》裡,“善”都是這個角色的核心。在原版中,第一次看完狩野拳擊比賽後的一子問他,你和對手是朋友麼?因為你們(比賽完)互相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拳擊比賽就是這樣,結束了就不再敵對,他們並不是因為仇恨才打的。”被這樣告知後,一子輕聲說“真好啊”;而在《熱辣滾燙》裡,“對人都挺好的,但總受傷害”的樂瑩看了拳擊比賽後發現“兩個人打成那樣,最後還能抱在一起,我以為想得到擁抱只有對人好才行呢”,拳擊成了不會辜負和背叛她的地方,那是她渴望卻從沒得到過的一種交流。
在最為關鍵的拳擊比賽部分,影片用盡可能少的鏡頭剪輯最大程度地去把拳擊場面拍得很實,一直在被揍的樂瑩,場內外沒有人指望她去贏,甚至能完成這場比賽,她被揍到趴下再站起來就是勝利,我們所等待到的“高光”便是她終於揮出自己拿手的左拳、擊中了對手,即便下一秒就被反擊到倒地不起。在尊重原版的基礎之上,影片接近末尾的部分,賈玲添加了一段“真相時刻”:當週圍盡是鬧劇與漩渦,她無限觸底,終於受夠了一切,為自己開始奮起揮拳。這與她在《你好,李煥英》裡用的手法類似,是屬於她標誌性的催淚時刻。在原版電影的尾聲,女主角哭著與回頭來找她的男人一起去吃飯,而這種日式茶泡飯風味的結尾在《熱辣滾燙》裡被改編地更為自我和女性:獨自跑向遠方的樂瑩,是令人意外的驚喜。影片繞不過去的話題,是關於賈玲減肥100斤。相比《百元之戀》,《熱辣滾燙》不僅在講述女主角樂瑩的故事,賈玲也藉著這個角色和作品在寫自己的故事。
原版中拳擊館上貼著的Hungry和Angry的字條變成了“你只活一次”,也對應《熱辣滾燙》的英文名“YOLO”(You only live once)
儘管賈玲直接說了“影片跟減肥無關”,但就像片中樂瑩跟教練的對話那樣,對方/觀眾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和理解去接受資訊:看點還是賈玲到底瘦沒瘦、瘦了多少。
樂瑩說“我要參加拳擊比賽”,對方直接理解為“啊要減肥”,樂瑩再次重複“不是,我要參加拳擊比賽”,戲裡戲外巧妙地呼應上了
影片用一段秋冬春夏的蒙太奇去展現樂瑩(賈玲)的蛻變,在大銀幕上看到這樣直觀和徹底的變化,衝擊非常大。賈玲在全片幾乎沒有嘗試任何喜劇的表演方式(笑點都由其他角色承擔了),她從變身前的無精打采、小心翼翼,到變身為合格的業餘拳手後眼神與動作的篤定狠厲,不僅是體重,整個人的面貌、神態都是煥然一新的。
這樣的改變也很催淚和令人唏噓:賈玲與安藤櫻,她們不一樣,後者以演員的身份去完成一個角色、一部作品,她用自己獨一無二的表演收穫了各大獎項的認可,在演員的層面上,她已經做到了最佳;而賈玲作為導演、編劇,又揹負了創作者的壓力和商業壓力,《熱辣滾燙》不是一部小而美的獨立作品,而是在競爭最激烈的賀歲檔裡唯一一部女性導演的商業片,她需要以“減掉100斤”這樣的話題來吸引人去看她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她沒法四兩撥千斤,而是用盡所有氣力將這一袋水泥的重量變為武器,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投來目光。在採訪中,賈玲說到走向拳擊臺的那條走廊設定是12米長,“這12米對我來說可能是(走了)一年,也可能是42年。”值得高興的是,上映當天,我們得知索尼影業買下了《熱辣滾燙》的全球發行權——這是索尼第一次沒有參與投資就購買了海外發行權的影片,是對賈玲這部作品很大的肯定;而在此前,《你好,李煥英》的英文翻拍版權同樣由索尼拿下,並由Laura Kosann擔任改編工作(過去兩年她有三部作品都進入了“好萊塢劇本黑名單”即高質量未製作劇本的名單),賈玲本人也會擔任監製。作為一名女性創作者,賈玲一直在講述真誠質樸的故事,關於母親的,關於自我的,它們都不復雜,也沒有多麼偉大,但放之四海皆可打動人,如果每一部作品都能帶她走到更遠、更大一點的地方,那便是賈玲、也是女性創作者的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