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生育率的下降不僅意味著子孫後代數量的減少,對個體而言,當人們普遍不願意多生孩子的時候,親戚的數量也會急劇減少。
但相比人們對人口數量的關注度,未來家族關係網的潛在變化還未受到足夠的重視。最近,德國馬克斯·普朗克人口研究所等機構的研究人員利用現有的人口資料,對全球家族關係網的未來變化進行了預測。研究表明,從現在起至21世紀末,全球範圍內人們的親戚數量將大幅下降。
堂親表親數量銳減
2022年,聯合國釋出了《世界人口展望2022》,不僅對1950年以來的人口情況進行了估計,還對2100年以前的人口變化情況進行了預測。根據預估,隨著全球人口增長速度的進一步放緩,世界人口數量在2022年到達80億之後,預計會在2080年代達到峰值,屆時全球人口數量會維持在100億左右,並一直持續到2100年。
一個非洲男孩在給大家庭拍照留影。視覺中國|圖
最新的預測研究正是利用聯合國《世界人口展望2022》的相關人口預測資料。藉助親屬關係分析模型,研究人員對1950至2100年間的親屬變化情況進行了對比,資料表明,在1950年前後,一個65歲左右的婦女估計會有41個有血緣的親屬在世,而到了2095年前後,這個數字可能只有25個。
從全球的總體情況來看,這相當於少了近40%的親人。該研究2023年12月發表在《美國科學院院刊》(PNAS),為人們瞭解未來幾十年全球親戚關係網的規模和構成變化情況提供了基本的參考。
“總體上來說,我們預計人們的家庭規模將越來越小。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變化將是漸進發生的,但仍然可以察覺到。例如,我的父母有30個堂、表兄弟姐妹,而我只有10個。”開展這項研究的馬克斯·普朗克人口研究所研究人員迭戈·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Diego Alburez-Gutierrez)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未來幾十年人們在親戚關係方面的經歷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每個人的年齡,比如,目前50歲的人可能不會像2024年時才5歲的人那樣經歷家庭結構的劇烈變化,而在中國等一些國家,這方面的變化會更加明顯。
例如,一個1950年前後出生的中國人大約有11個堂、表兄弟姐妹,從數量上看,這在親屬關係網中可能佔比達到近40%,是最主要的親戚型別。而2095年前後出生的人估計平均只有約1個堂、表兄弟姐妹,這一親戚型別在整個家族關係網中的佔比將大幅下降,只佔7%左右。相對應的,直系親屬的佔比將上升,比如,新生兒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四個老人可能全部在世,甚至曾祖父母也在世。
研究估計,2095年前後出生的中國人,連帶在世的曾祖父母、外曾祖父母在內,這些隔了兩代的長輩數量平均將超過5人。相比之下,1950年出生的人這一數字不足2人,在世的隔代長輩也不足3人。長輩的數量預計將成倍增長。而對於單個老年人來說,情況則相反,會從子孫滿堂變得子孫稀有。
子孫稀有,長輩更多
在1950年前後,一個65歲左右的婦女可能會有15個孫輩,17個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但到了2095年,這些晚輩的數量可能平均只有一兩個。不過,相比孫輩的銳減,父母尚在的可能性大幅提高,到2095年前後,隨著人們預期壽命的增長,一個65歲左右的婦女可能平均還有0.7個父母在世,相比1950年接近0的情況,這相當於增長近30倍。
最新研究中之所以用65歲婦女的案例來分析親屬關係網的變化,一方面是因為從全球範圍來看,65歲大概是已經退休的年齡;另一方面,女性在整個家族中實際上承擔了大量照顧老人、孩子的事情,並且,因為預期壽命一般長於男性,也更容易在晚年經歷無親無故的狀態。
在社會養老條件尚不完善的情況下,晚年時來自親屬的照料顯得十分關鍵。而65歲時還有多少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在身邊,這為評估這種非正式的養老資源提供了一定的參照。對於未來的家族關係格局,當前一些已經顯現的人口發展趨勢可能會在其中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
比如,各地不同水平的低生育率、延遲生育的現象,會使新生人口相應更少,而隨著醫療水平的提高、保障條件的改善,老年人的死亡率會下降,預期壽命也會相應提高。這些都會影響未來的人口數量和家族裡親屬關係網的構成。
最新研究表明,全球平均親人數量會從1950年的41人降至2095年的25人,降幅約40%,但不同地區因為人口發展情況差異,家族關係網的縮小幅度也有所不同。在親戚數量跌幅最大的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區,65歲婦女的在世親屬數量大概會從1950年的56個降至2095年的18個,降幅接近70%。
而家庭人口規模本來就比較小的歐洲和北美,這一數值預計會從25降到16。由此,不同地區之間的家庭規模差距將進一步縮小,但包括人口增速仍強勁的非洲在內,無論在哪一地區,親屬的數量都呈現出下降的趨勢。比如,在辛巴威,65歲女性所擁有的親屬數量會從1950年的82人降至2095年的24人,降幅甚至超過70%,而即便是在家庭規模很小的義大利,這一數字從18降至12.7,降幅也接近30%。
三明治一代
這些親人包括了父母、子女、各類兄弟姐妹,以及叔叔、阿姨、侄子、侄女、孫子、曾孫等各類有血緣關係的人。對於中國65歲婦女而言,有血緣關係的家族人數預計也會從超過60人降至21世紀末的不足20人,屆時,家庭規模可能會小於美國的同齡人。
從照顧老人、看護孩子的角度來說,家庭規模的縮小疊加人口的老齡化,可能會使夾在中間的成年人面臨異常增大的照看責任,塑造出獨特的“三明治一代”。早在2021年,迭戈·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曾與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人口學系的研究人員對全球“三明治一代”的照看壓力進行過分析,發現亞非等地既照看父母又隔代照看孫輩的時間預計還會延長。相關研究發表在《人口與發展評論》(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凸顯了發展中國家這一社會現象的緊迫性。
最新研究透過對更長時間跨度裡家族關係網的對比分析,進一步強調了老齡化社會中加強社會保障的必要性。因為根據最新的預測,至本世紀末,整體的親屬年齡老化會使年輕人在照顧更年幼子女的同時,還要照顧更年長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並且,由於家庭規模的急劇縮小,老年人往往沒有什麼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年老時即便有親人在世,垂直分擔到每個晚輩身上的照看責任也會比較重。
不過,最新的預測研究只關注了有血緣關係的親屬,沒有考慮配偶、姻親等情況,對相關負擔的分析具有一定侷限性。雖然子女、孫輩和其他各類親戚的數量都在減少,但“遠親不如近鄰”, 在以陌生人為主的現代社會,家庭的內涵正變得更為多元,只要有情感的連線,並從中感受到義務和責任,就可能建立起親人的關係。在親戚數量、家庭規模之外,未來仍有待更多的研究來揭示不同社會環境裡親屬關係網路變化的意義。
開展最新研究的迭戈·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是一名社會科學家,現為馬克斯·普朗克人口研究所親屬不平等研究小組的團隊領導。成長於瓜地馬拉的他很早就認識到,除了核心家庭外,拓展家庭中的親人也會透過資源交換、非正式的照顧等方式對家庭乃至社會產生重要的作用。因此,在從人類學轉向社會學和人口學後,他的研究興趣關注到親屬關係這一尚未充分研究的領域。
那麼,如何看待最新研究中的預測?未來幾十年,人們又該如何應對親屬關係構成方面的鉅變?最近,迭戈·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接受南方週末專訪,對相關問題進行了分析。
親戚的角色
南方週末:人口問題通常受到政治、經濟、文化等多重社會因素的影響。當前,世界各國的人口構成和人口政策存在差異,在你看來,社會經濟發展如何對各地親屬關係的變化施加影響?
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的確,我們預計,最顯著的變化將發生在目前家庭規模最大的地區。換句話說,預計家庭規模下降幅度最大的是那些生育率和死亡率都很高的國家。社會經濟發展會影響到家庭變化,這是因為它會對生育率和死亡率這兩個主要的人口因素產生影響,進而決定家庭關係網路的規模和結構。一個國家的整體經濟社會狀況與生育率的降低、生存率的提高之間存在關聯,這種相關性都是已經知道的。
南方週末:你在最新研究中發現,未來幾十年人類親屬關係將迎來顯著的變化。伴隨著親人數量、型別的改變,可能會產生怎樣的社會後果?
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我相信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矛盾的狀態裡有一段時間了。一方面,許多人認為家庭不再重要,因為親屬關係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被非親屬關係所取代了。換句話說,有些人相信,朋友已經取代了親戚過去所扮演的許多角色。而另一方面,無論是核心家庭還是拓展家庭,我們的家庭成員實際上繼續在我們個人生活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不管是幫助看護孩子,還是為年老的親戚提供支援。除此之外,在確保社會安置、促進資訊交流、提供身份來源等許多其他事情中,他們也起著很重要的作用。這個角色如此重要,以至於我們認為它是理所當然的。而我們的研究表明,隨著家庭規模的逐漸縮小,個人未來不再有那麼多親屬資源可以依靠了,我們將越來越需要面對這種悖論。
對社會而言,這將意味著護理需求的淨增長。其中一些增長是早可以預料到的,因為這是人口老齡化的結果,例如,人口撫養比率的增加。但是,即使是引入了養老金改革,提高了退休年齡,已經為這些變化做了計劃的國家,也沒有真正考慮到以家庭為基礎的支援在未來可能會下降。而這意味著未來的需求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高。
南方週末:的確,在人口老齡化加劇的社會里,養老服務供給不足越來越成為一個社會問題。在不少國家,居家養老仍然是主流的養老模式,這意味著家中的年輕人在很大程度上需要參與照顧自己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更年長的長輩。如果居家養老是這些家庭成員的唯一養老模式,那麼據你估算,中青年人未來平均需要照顧多少個家中的老人?
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如果我們只考慮父輩、祖輩、曾祖輩中的直系親屬,那麼對於一個30歲的人來說,2020年需要照顧3.9個親人,2050年需要照顧4.9個,而2095年一個30歲的人需要照顧5個親人。對於一個50歲的人來說,2020年時需要照顧1.1個親人,2050年需要照顧1.9個親人,2095年時,一個50歲的人需要照顧2個親人。
如果覺得父母相對年輕,不需要照顧,那麼忽略掉父母,只考慮祖輩、曾祖輩中的直系親屬的話,一個30歲的人在2020年只需要照顧2.1個親人,2050年時要照顧3個,2095年時要照顧3.1個。對於一個50歲的人,2020年僅需照顧0.1個親人,2050年照顧0.4個,2095年也是照顧0.4個。當然,需要注意,這些只是粗略的計算,並沒有考慮這些長輩實際的健康狀況。
提前規劃,仍有時間
南方週末:那麼面對未來這種人口局面,政策層面應該如何加以應對,以防出現更嚴重的社會後果?
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這些關於社會影響的考量都支援在政策層面加強對人口老齡化的幫助。在我們的研究中,我們也呼籲加大對社會機構性支援體系的投資,特別是以兒童看護的形式支援那些正處於工作年齡的父母以及潛在的父母,並對老年人提供支援。當然,現在這些考量主要集中在像德國這些相對發達的全球北方國家,這些國家確實有應對人口老齡化的計劃。而像我自己的國家瓜地馬拉等其他一些地方,現在完全依靠家庭提供非正式支援,以補充現有的護理服務不足。我們認為這不是一種可持續的方法。我想說的是,人口老齡化在大多數國家都正在到來,即便是那些當前人口結構正年輕的國家也是如此,並且,護理需求的增長速度看起來可能會快於撫養比率。情況通常都是這樣的,那些在更發達的全球北方國家花了很長時間發生的變化,在發展中的全球南方國家將更快發生。我們仍有時間為這些問題做準備,但需要提前規劃。
南方週末:你在最新研究中對中國的案例進行了特別的分析,發現中國人親屬關係構成將發生較大改變。在你看來,隨著全球親屬關係網的變化,中國人口的發展可能還將經歷哪些特別的情況?
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是的,我們選擇強調中國的情況,因為其在過去的一段時間經歷了非常快速的親屬結構變化,這主要受到獨生子女政策和相關計劃生育措施的推動。與其他國家相比,這些舉措使中國以非常快的速度從大家庭過渡到相對較小的家庭。並且,在可預見的未來,這一趨勢將繼續下去,家庭規模將變得越來越小,家庭結構會越來越垂直,有更多的祖輩和曾祖輩直系親屬,家庭成員的整體年齡也會越來越大。
南方週末:隨著人口格局在實際中不斷變化,對親屬關係的預測可能會面臨諸多不確定性。你怎麼看待人口發展中所面臨的不確定性?
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的確如此。我們對未來家庭結構的預測是根據聯合國編制的最新的人口預測。這些都是機率性的預測,意味著它們包含了對不確定性的判斷,我們也將其納入我們的分析中。然而,未來是很難預測的。儘管聯合國在預測未來短期情況方面有著出色的記錄,但預測未來要困難得多。因此,應該對我們的長期預測持一定的保留態度:如果沒有重大的社會變革,這些預測的情況是可能會發生的。
南方週末:當前很多國家都在積極地採取措施促進生育,藉此改變人口發展的走向。這些生育刺激政策是否會對親屬關係的情況產生明顯的作用呢?
阿爾布瑞茲-古鐵雷茲:家庭結構對生育水平非常敏感,所以,如果能夠提高生育率的話,顯然會影響家庭規模和結構。然而,必須要指出的是,生育率和死亡率這一人口統計程序中的變化與家庭結構的相應變化之間總是存在時間間隔。取決於具體的情況,這種相對滯後可能會有幾十年,所以,提高生育率也並不能在短期內解決親屬關係資源數量下降的問題。
南方週末記者 王江濤
責編 朱力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