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口秀”這個起源於西方國家的藝術舶來品,在實現“本土化”的程序中並不順利。它幾次遭遇“毀滅性打擊”,而後又死裡逃生。
10年前,“脫口秀”是一片藍海,許多人投身其中,隨後“笑果”這艘巨輪誕生,一路乘風破浪。
短暫輝煌過後,“HOUSE事件”,讓一切迴歸原點。
如今,“失業”的脫口秀演員紛紛開始“再就業”:
李誕投身直播帶貨賣起了穿戴甲;徐志勝剪掉了劉海,進軍演藝圈成為演員;李雪琴在春節檔“熱辣滾燙”,有網路傳言稱,她的工作室已成功簽約龐博;童漠男以“文學策劃”的姿態加盟電影《年會不能停!》……
更多的人,沒有訊息已經很久了,像是沒出現過。
巨輪彷彿從未停下,船上的人都欣賞到了遠方的風景,有人收穫了很多,有人已遺忘為什麼出發。
來吧,朋友,開篇先說一個有些“敏感”的人物,周立波。在中國脫口秀髮展史上,這是一個理應提到的名字。
遇見脫口秀之前,他的人生一塌糊塗。
過去他在上海滑稽團當演員,因為鬼點子多、善於臨場發揮,一度被劇團視為“臺柱子”。1990年,周立波23歲,和一個女孩談戀愛,兩人愛得火熱,不料卻遭到了女方父親的強烈反對,雙方起了衝突,他一氣之下揮拳打瞎了對方的眼睛,周立波因此被判故意傷人罪,入獄205天。
2006年,好大哥關棟天找到周立波,問他想不想重回舞臺,做一檔像香港地區“棟篤笑”一樣的節目。原本這種表演形式叫“stand-up comedy”,即單口喜劇,後來也被廣泛稱為“脫口秀”。
實際上,最初的脫口秀節目並非如今這般模樣。上世紀九十年代,“talk show”的概念剛剛進入中國內地,更多被視為談話節目,鳳凰衛視的《鏘鏘三人行》就是其中典型且成功的“案例”。
可那不適合周立波,關棟天想做一檔更具有上海地方特色的新式喜劇,幾個月之後,二人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海派清口”。
周立波
“海派清口”的首場演出就大獲成功,往後3年,周立波一路高歌猛進,巔峰時期輿論甚至將他與郭德綱對比,以“南周北郭”形容二人在喜劇界的地位。這理應是同行惺惺相惜、互幫互助的故事,不想周立波口無遮攔,在談及是否會和郭德綱合作時,他調侃道:“一個吃大蒜的怎麼可以和一個喝咖啡的在一起呢?”
“咖啡”與“大蒜”的言論迅速發酵,將雙方當事人推上風口浪尖。幾天後,周立波在演出中將爭議寫成段子:“這幾句話你就生氣了?說明你的內心還不夠強大,開開玩笑的呀,有什麼啦?”不想矛盾再次升級,輿論在“藝術的冒犯”和“高姿態的挑釁”間劇烈搖擺。爭吵群毆了周立波,卻也成就了他。
2010年,隨著周立波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一檔名為《壹周·立波秀》的脫口秀節目登陸上海東方衛視。前期節目分為周立波個人脫口秀表演和明星訪談兩個部分,後來又增設了“立波夢話”環節,笑侃年度熱點社會事件和人物,內容包括但不限於北京的房地產、銀行的貸款、上漲的油價以及領導的屁話——那是一個冒犯不講“邊界”的草莽時代。
言論尺度之大,大到在如今的網際網路語境內,我甚至不敢以“外部引用”的形式複製到本文舉例說明。就連周立波本人在“夢話”開始前,都要強調一句:“以下新聞內容是由周立波所扮演的周立波個人觀點,與周立波本人無關”。
《壹周·立波秀》收視一路飄紅,到了2012年,周立波已經成為國內最知名、身價最高的脫口秀演員,沒有之一。
魚養肥了,魚塘也得擴建。為了留住周立波,東方衛視邀請他參與了幾檔綜藝節目,大大提高了他的知名度。
然而只有“曝光”是不夠的,親兄弟也得明算賬。周立波提出要“漲薪”,節目組有點猶豫,不想浙江衛視見縫插針,以超高片酬“邀請”周立波到自家節目做導師,沒有任何猶豫,周立波轉身離開,順便還帶走了《壹周·立波秀》。
痛失王牌,東方衛視滿心怨懟,盤算著要弄出一檔新節目PK“立波秀”。領導找來葉烽,第一屆《加油!好男兒》的總導演,臺里人盡皆知的“狂士”、正義的化身,曾在下班路上暴揍過一位插隊打車的男士,後來被告知捱打的那位其實是副臺長的兒子。
葉烽
那段時間,葉烽恰好向臺裡提出要做一檔全新的脫口秀節目,雙方一拍即合,《今晚80後脫口秀》上線。
這可以被視為中國觀眾認識“脫口秀”的起點,具有深刻且重大的意義,但它不是全部,平行時空裡還有另外的故事。
在“今晚80後”開播的同一年,一位名叫黃西,手握抑制癌症基因專利的生化博士,決定從美國回到中國。算上求學的日子,彼時的他已經在異國生活了近20年。
2002年,黃西開始接觸脫口秀,7年後,他登上有“喜劇奧斯卡”之稱的《大衛・萊特曼秀》舞臺,而後受邀參加美國電視記者年會,在白宮進行一場15分鐘的脫口秀表演。
作為當天唯一受邀登臺的中國喜劇演員,黃西的表現讓所有人驚歎。他用脫口秀諷刺了美國的政治、法律與社會矛盾,以及時任美國副總統拜登:“我讀過你的自傳,今天見到你,我覺得書比本人好的多。”他也沒有“放過”奧巴馬:“一個親手發動兩場戰爭的人,諾貝爾居然還給他頒發了和平獎。”
黃西
那夜黃西一戰成名,表演的影片透過網際網路從大洋彼岸傳到中國,他的名字成為“單口喜劇”華人圈裡如同“神”一般的存在。
黃西的成功激勵了許多當時還在“地下”說脫口秀的人,其中就包括了日後《吐槽大會》的編劇梁海源、程璐,二人還曾到深圳書城排隊等候黃西籤售自傳。
到了2013年,黃西帶著全家搬回中國,併入職央視主持《是真的嗎?》。在節目中,他會先表演幾分鐘的脫口秀,然後針對網上的傳言提問“是真的嗎?我不信”,再透過現場實驗求證真假。
那是“脫口秀”在主流舞臺的又一次嘗試,在此之前,央視多數的脫口秀節目都和《實話實說》差不多:一群人圍坐在桌子旁,就當下熱點話題發表觀點,時代的進步讓每個人的表達欲爆棚,可那都不是喜劇。
黃西的出現讓中國觀眾第一次在電視上清晰看見“stand-up comedy”的真實樣子,新潮,也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和線下表演不同,電視臺脫口秀無法使用連貫的段子,因為觀眾不可能一動不動地坐在電視機前15分鐘,聽你講完一個長笑話,然後為結尾的call back歡呼。段子要短,要一秒戳中笑點,否則就會冷場。(call back,脫口秀術語,反覆或扣題,指在段子中提到前面講過的一個段子。)
可以預料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觀眾都無法接受、理解黃西略帶美式幽默風格的段子,最初錄製節目時,黃西經常會在前排觀眾的臉上看到“同情”的笑容,那樣子彷彿在說:
這裡是不是應該笑一下?笑一笑吧,不然太尷尬了。
黃西主持《是真的嗎?》
在黃西嘗試用《是真的嗎?》逗笑觀眾的時候,《今晚80後脫口秀》的收視率已經位居全國第二,僅次於相親節目《非誠勿擾》。
兩檔電視節目的順利播出,讓國內脫口秀演員看到了希望,大家不約而同地驚呼:原來在中國還有這麼多人說單口喜劇!
就像是忽然找到了勇氣,那段時間,各個城市裡出現了很多脫口秀俱樂部,圈子裡忽然熱鬧起來。
王自健《今晚80後脫口秀》
後來,黃西本人也創立了“笑坊”俱樂部,期間還曾收到過李誕的投稿,但沒有被採用。當時李誕在段子裡寫:“我(指黃西)是學化學的,大家看我這張臉就知道,我曾用自己的臉做過實驗。”
多年後,黃西以“選手”的身份登上《脫口秀大會》還調侃了這段經歷:
“誰能想到後來李誕竟然能成為全中國最火的脫口秀演員呢?我挺感慨的,如果不是我把脫口秀引到中國,就不會有《脫口秀大會》,我今天也沒有機會來參加海選,謝謝李誕老師。”
黃西作為選手參加《脫口秀大會》
2014年,葉烽決定再往前走一步。想讓一個行業壯大起來,僅憑一檔節目是遠遠不夠的,他想成立一間公司,把中國的脫口秀演員、編劇都召集在一起。
葉烽先去找了王自健,結果王自健告訴他,自己患上了抑鬱症,錄節目可以,合夥開公司就算了,壓力太大,承受不住。之後他又去找了李誕和王建國,前者答應入夥,後者嚮往自由,決定留在公司繼續做編劇。
這一年春天,李誕、葉烽聯合其他兩位夥伴成立“笑果文化”,沒人可以預料,就是這樣一間規模不過二十幾人的小公司,僅耗時3年,就變成了行業領航者。
“笑果”成立時,國內全職脫口秀演員不超過50人,“石老闆”石介甫算一個。
石介甫原本是一位金融白領,在愛上“單口喜劇”的第四個年頭,他辭掉了收入還不錯的工作,決定用手頭所有積蓄為夢想買單。
這幾乎是一個“背叛祖宗”的決定,他出生成長在一個極其傳統的家庭,父母都在體制內工作,對於兒子最大也唯一的期待,就是安穩。
辭職後,石介甫一直不敢告訴家人真相,為了圓謊,他時常會編幾個公司的段子講給二老聽,昨天那誰辭職了,今天有人遲到了——這樣看來,父母算是他的第一批脫口秀觀眾。
同一時間段裡,一位名叫周奇墨的英語老師,也辭掉了在培訓機構的工作,成為一名全職脫口秀演員。透過一次次線下開放麥演出,周奇墨和石介甫相識,成為朋友,後來又變成合作夥伴。
“石老闆”石介甫(黑衣)和周奇墨(紅衣)合作演出
“笑果”在上海成立後,迅速吸引了一大批脫口秀演員“南下”,北京圈子裡人才流失嚴重,線下演出一片慘淡。
石介甫沒有去上海的打算,他想留在北京弄一個可以讓更多人講開放麥的地方。他叫來周奇墨,兩個人騎著電動車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尋找演出場地。
有次他們跟著中介去了二環某小區,穿過幽暗甬長的衚衕,來到了一間半地下室。開啟門,陽光穿透窗戶進入屋子,灰塵循著光束爬升,襯得房間氤氳旖旎。二人定睛一看,迷離夢幻的煙霧背後,是一排排佛龕藝術品——好傢伙,太意外了!
石介甫:我覺得這地兒挺好的,要不咱租下來吧。
周奇墨:在這兒做喜劇,是不是太冒犯神明瞭?
周奇墨和石介甫合作演出
多年後回憶起那段日子,周奇墨將自己比喻成“流民”,“沒有故鄉,沒有家”,更沒有錢,這幾乎是所有脫口秀演員初入行的困境。
在變成“脫口秀明星”之前,多數演員的出場費都是零。絕大多數人白天需要上班,晚上才能參與線下開放麥演出。在城市的街道,他們蹬著共享單車、乘坐地鐵,從城市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只為登臺表演5~10分鐘的脫口秀。
周奇墨記得,有一次他騎共享單車去酒吧演出,結果忘記鎖車,散場時發現車被人騎走了,但計費沒有停止,第二天他對著鉅額賬單推算,車應該已經跑上川藏線了。他忽然覺得很悲涼——腳踏車都看見詩和遠方了,自己還沒走出海淀呢。
那是一段即使倒貼錢也要去演出的日子,理想主義以壓倒性優勢戰勝了現實,每個人都在為好段子歡呼,而不是為錢拼搏。
呼蘭至今都記得第一次線上下開放麥,獲得全場歡呼時的心情:“激動啊,興奮啊,那真是高興得一晚上都睡不著,一遍遍回憶。”
呼蘭談脫口秀
在所有人都一窮二白的時候,夢想與熱愛是比鑽石還珍貴的東西,可一旦有人發現,原來兩者可以兼得時,事情就會變得格外複雜。
2017年初,《吐槽大會第一季》上線,開局即王炸。截至節目收官,全網總播放量達到13.8億,單期播放量最高破2億,一躍成為當年討論度最高的綜藝。之後不久,《脫口秀大會第一季》播出,熱浪再次翻湧,“笑果”憑藉兩檔爆款節目火速完成兩輪融資,到了2017年5月,公司估值已經突破12億。
這是一個足以讓全行業咋舌的成績,在多數人還在苦苦求生的時候,有那麼一撮人不僅找到了出路,而且還賺得盆滿缽滿,說“不羨慕”那太假了。
“笑果”改變了一切,它真的把夢想變成鑽石了。
綜藝《脫口秀大會》舞美設計
資源迅速向同一個地方靠攏,人、錢、名,“笑果”猶如一個巨大的貨輪,甲板上堆滿了黃金與鈔票。巨輪不斷加快步伐,從線上綜藝,到線下演出、脫口秀訓練營,它收割了整片海域。不用刻意點明,大家都看得出來,在當時想要成為“脫口秀明星”最好、最快捷的辦法就是登上“笑果”的巨輪。
南方海域已經波濤洶湧,北方海面則略顯平靜。“笑果”廣納賢士,原本在北京定居的脫口秀演員一個接一個地成為“滬漂”,北京本土脫口秀俱樂部一片冷清。
就在“笑果”完成2輪共計2.2億融資的2017年,石介甫拿到一筆200萬的創業基金,投資方說得很直白:《吐槽大會》和《脫口秀大會》火了,脫口秀行業從“死海”變成“藍海”了。
拿著這筆錢,石介甫成立了“單立人”,初創成員除了周奇墨,還有小鹿和“教主”劉暘,四人合稱“石墨鹿教”,大家都是線上下表演時結識的夥伴。
“單立人”初創成員“石墨鹿教”:周奇墨、“石老闆”石介甫、“教主”劉暘、小鹿(從左往右)
不同於大家大業的“笑果”,“單立人”更像是一個小型的烏托邦樂園。最初選擇走進這裡的人全都與世無爭,他們只是渴望表達,渴望用喜劇療愈自我和他人,那時石介甫最擔心的不是掙不到錢,而是害怕被資本控制,限制創作。
“單立人”有很難得的“匠人精神”,這是業內公認的。在多數人都渴求在線上露臉的行業大環境裡,它是極少數始終堅持線下開放麥演出、潛心鑽研段子質量和表演技巧的群體。目前行業裡相對知名的脫口秀演員,楊蒙恩、rock、楊笠、童漠男、徐志勝,都曾是“單立人”的簽約藝人——
是的,他們後來全都跳槽去了“笑果”。
比較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那些沒能在“單立人”線下走紅的脫口秀演員,藉助“笑果”的線上綜藝一夜成名,理想砸在金燦燦的舞臺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後嘩啦啦爆出一堆金幣——那個東西真的太吸引人了。
到了“現實”向“理想”發問的環節了:舞臺就擺在那,你去還是不去?
綜藝《脫口秀大會》舞美設計
在外界看來,“笑果”與“單立人”之間的人員流動就是一場“搶人大戰”。可當事人石老闆認為,所謂“競爭”並不存在,熱衷造浪的南方巨輪,理應不屑與北方海域裡的一葉扁舟爭流。
石介甫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浪打來了”,是在2020年。
那一年“石墨鹿教”中的小鹿參加了《奇葩說第七季》,不久後與“單立人”解約,有傳言稱她已加盟“米未”;“教主”劉暘同樣也參加了這檔節目,但反響平平,他迷失了,陷入長久的自我懷疑;周奇墨連續兩年登上《脫口秀大會》的舞臺,併成功拿下“大王”獎盃,成了“半個笑果人”。
實際上早在2019年,李誕就曾向周奇墨髮出過邀請。那時候周奇墨已經是業內一致認同的“天花板選手”。可因為不是“明星”,每月只能靠給別人寫段子掙錢,得到的報酬還不夠養活自己。
那一次談話,李誕和周奇墨說了很多,有關行業的變化、職業的規劃,以及很現實的錢與名。周奇墨也認真思考了幾天,最終還是選擇放棄——當時他正在準備專場表演,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線上參加綜藝節目。
等到《脫口秀大會》第二次找上門的時候,石介甫問周奇墨,這次想去嗎?周奇墨回答,可以去試一試,“因為想給自己的段子找一個「好歸宿」”。
周奇墨參加《脫口秀大會》
線下開放麥和線上演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體驗。線上下只要每場觀眾不同,那同一個段子就可以講無數次;換到線上,同樣的段子絕對不能講二遍,等到節目一播出,所有人都知道了。
就像是一場聖潔的超度儀式,線下可以“永生”的段子,在被搬上舞臺的瞬間就成了“遺址”,可以重播,但不能重複。
參加《脫口秀大會第三季》時,周奇墨在選手內投環節中排名第一,但在節目正式播出時,他的表現並沒有得到大眾的認可,“天花板不好笑”的爭論伴隨了他整季賽程。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在脫口秀行業裡,多數專注線下演出的演員,會將開一場60分鐘的專場作為職業生涯的終極目標。但在網際網路綜藝中,觀眾期待看到的,永遠都是那些“一秒炸場”的爆笑段子。
周奇墨用一年的時間適應線上節奏,終於在2021年,他拿下了《脫口秀大會第四季》的年度總冠軍,在很多人眼中,這是一份遲到的獎勵。
節目播出後,周奇墨從北京搬去上海,和“笑果”建立了長期商務合作關係。他沒有和“單立人”解約,可大家心知肚明,這個人一走,就很難回來了。
這是一場無法說出“背叛”和責怪的分別,畢竟在這個行業裡,紅與不紅的區別是巨大的。
還是要主動爭取點什麼,不然生活就只剩下糟心的“被動”了。
周奇墨
海浪湧向北方,將一位優秀的漁夫衝進了南方海域。浪花帶來了新人,也衝擊了停靠在海中央的“笑果”巨輪。
《吐槽大會》至今已經播出五季,流量一路上漲,口碑卻不斷下滑。觀眾受夠了尷尬的段子、多餘的廣告、刻意地洗白,一波接一波發表評論:節目還不如彈幕好笑。
讓吐槽變尷尬的理由有很多。脫口秀是一個有關“冒犯”的藝術,但顯而易見的是,內娛多數明星不接受“冒犯”。
在《吐槽大會》籌備階段,說服明星上節目是最困難的環節。節目組幾乎找遍了娛樂圈所有帶有“槽點”的藝人,有的當場拒絕,有的則在溝通稿件尺度環節暴跳如雷:上來就揭短,你們這個節目是不是瘋了?
極少數藝人接受真正的吐槽,整容、婚姻、前任、同行競爭……這些都是明星的“禁區”,他們不允許觸碰的底線有很多,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們好像只有“底線”,毫無上限。
周杰作為“主咖”的那期《吐槽大會》(現已下線),是節目上線至今收穫好評最多的一期,“笑果”的編劇完成了對周杰和嘉賓的全方位調侃。正式錄製前,導演組制定了十幾種應急方案,大家都害怕周杰會翻臉,甚至想到,一旦藝人真的撂挑子跑了,就把他的電子照片擺到舞臺上接著“吐”。
萬幸,最糟糕的結果沒有發生,周杰完成了整場錄製,並靠“自黑”完成了一場口碑逆轉。
周杰作為“主咖”參加《吐槽大會》片段
那之後事情出現了轉機,一些經紀公司開始主動推薦自家藝人錄製《吐槽大會》。報名“主咖”的人越來越多,“冒犯”的邊界卻在不斷收緊。當時“笑果”算上李誕、王建國也不過十幾個編劇,每期節目要產出超過200個段子。好不容易稿子寫完了,交給經紀人稽核,幾乎刪掉了所有段子:我們是來“洗白”的,誰讓你真吐槽了?
娛樂圈裡沒有“娛樂精神”,《吐槽大會》也就沒有吐槽。為了扭轉局面,節目在2021年全面改版,不想“吐槽”回來了,“大會”沒有了——
在《吐槽大會第五季》體育專場下集因“剪輯時間不足”暫停播出後,這檔節目也退出了大眾視野。那期惹出“大麻煩”的節目,也許大家都略有耳聞。無需多言,因為不讓多言,總之,足籃打水一場空。
如今再看,這次“暫停”更像是對脫口秀行業的警告:球都不讓吐槽了,你還吐槽個“球”?
范志毅參加《吐槽大會》片段
《吐槽大會》的消失靜悄悄,卻在行業內引起了巨大震盪。所有人都敏銳地接收到了那個訊號:
脫口秀,要小心。
2020年、2021年大概是脫口秀圈裡最混亂的兩年:
《今晚80後》編劇賴寶因突發疾病去世,王自健決定轉行做一名演員,思文和程璐離婚,某池退群、某姆入獄……
也是在那段時間,一向不喜歡“管理”和“被管理”的李誕進入了“笑果”管理層。上任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來專業律師為公司全體員工、演員進行普法,並組織驗尿。
李誕的警覺短暫地拯救了“笑果”,由他擔任總策劃的《脫口秀大會第三季》大獲成功,提高了口碑,也突破了圈層。往後幾年,節目穩定發揮,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輸送幾段網際網路“爆梗”。
那是全民都在討論脫口秀的時候,也是脫口秀接受全民“審查”的階段。
周奇墨曾說過,在線上說脫口秀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線上的觀眾好像不是來看段子的,是來審視你的”。
周奇墨曾說過一個關於京劇的段子,第二天影片流傳到網上,立馬就有京劇愛好者透過微博私信他,指責他侮辱國粹,還有人在影片下留言:“他不知道翻跟頭的那些孩子們要流多少血。因為他沒有經歷過,就不懂得尊重和敬畏。”
網際網路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地方,每一位網友都可以變成“判官”:我不認同你的觀點,但捍衛你說話的權利,然後罵你。
周奇墨經典脫口秀段子“listen to 伯伯”
在中國的喜劇語境內,“冒犯”就等於“冒險”,又或者說等於“捱罵”。每一位脫口秀演員都要具備精準區分可以冒犯、適當冒犯和禁止冒犯的界限。
不要討論“死亡”,那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不要調侃女性,否則就有“厭女”嫌疑;不要開倫理的玩笑,因為中國人極其看重三綱五常;拒絕把弱勢群體當段子素材,那違揹人性道德;宗教、神仙也不能取樂,舉頭三尺有神明,胡說八道遭雷劈……
講到有關顏值、身材的段子,最好只針對自我調侃,否則就會被追問是不是在傳遞“容貌焦慮”——這種誤解也許只會發生在女性群體,因為沒有男人會質疑自己的長相。
徐志勝
在中國,任何一場演出都需要經過批准,所有要講的脫口秀段子文字都需要上報。嚴格的審查會讓從業者瞭解“冒犯”的邊界,紅線之內,謹慎發言。
線上下開放麥演出時,只要不涉足“禁區”,舞臺可以為所有諷刺免責。但到了線上,演員的一言一行都會被放大,個體上升到群體,火星點燃一排“雷點”,大戰一觸即發。
一個鮮活且典型的例子,就是楊笠的“普男”觀點,就連她本人也無法預料,自己一句發自肺腑地提問能讓男性集體“破防”。
當然,有爭吵也是好事,至少證明那些說出的段子是有迴響的,脫口秀演員更擔心的其實是沉默。
一個梗丟擲去,全場一片死寂,觀眾用迷茫的眼神看著你,真誠地問出一句“然後呢?”。
天啊,那一刻段子和演員一起死掉了。
楊笠
某期《今晚80後脫口秀》錄製結束後,王自健接到了導演的電話,對方告訴他節目需要補錄,因為“段子不夠”。王自健納悶,100多個段子,一期節目足夠了。導演又說,是稽核過後能播出的段子不夠。
相同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今天,審查標準甚至越來越嚴苛。這是一個行業從“青澀”走向“成熟”的必要條件,是萬物發展的必然規律。這種規範不需要討論,只需要服從,然後適者生存。
當“冒犯”的尺度不斷變化,創作也需要隨機應變,這就格外考驗“人”的能力。
每一位脫口秀演員都經歷過“憋稿”,坐在電腦前腦袋空空,不知道怎麼開頭,也不知道要寫什麼的經歷,沒人能一輩子靠“靈光乍現”的天賦寫稿,脫口秀到最後都是“技術活”。
《今晚80後脫口秀》錄到後面幾季時,整個編劇團隊都有種被“榨乾”的感覺。沒有那麼多想要表達的東西了,大家都在機械地套用“公式”,以求得到一個安全的段子,至於好不好笑,不重要了。
《脫口秀大會》之後,大批脫口秀演員成為“明星卡司”,他們進入娛樂圈、登上綜藝舞臺,開始承接大量商務工作。留給脫口秀的時間被不斷壓縮,大家越來越忙,越來越有錢,但誰也沒能再寫出一個“滿分段子”。
取得《脫口秀大會第四季》冠軍後,周奇墨只參與了一場線下開放麥演出,談到“成名”後的感受,他說:
“很多東西都透支了,對前路失去了很多憧憬,沒什麼勁兒了。”
周奇墨獲得《脫口秀大會第四季》冠軍
2022年,李誕卸任“笑果”董事,開始在娛樂圈活躍。再聊起“脫口秀”,他坦言,其實並沒有那麼熱愛,過去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我就是活在淺薄裡,大家都一個德行,最後都得死”。
沒想到一語成讖。
2023年5月,“HOUSE事件”之後,“笑果文化”在上海、北京的演出全部停止,開始內部整改與自查、自糾。
此後,那些紅極一時的脫口秀明星,近乎一夜消失——
他們都去哪兒了?以後還會說脫口秀嗎?脫口秀綜藝還能重回舞臺嗎?
答案,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李誕
2021年,米未傳媒籌辦《一年一度喜劇大賽》,“單立人”作為“內容戰略合作伙伴”參與其中,藝人編劇六獸、“少爺和我”中的劉波鑫仔被推向舞臺中央。
“單立人”邁出了新的一步,石介甫說,這算是一次新的冒險,大家都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少爺和我”組合:張哲華(左)、“單立人”藝人 鑫仔(右)
巨輪一夜擱淺,黎明時分,太陽照常升起,海水依然蔚藍。
風浪過後,海面恢復平靜,又有新船啟航,這一次海上沒有“贏家”,只有求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