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好戲」?
著名劇作家曹禺說過,最好的戲不是觀眾跟著你一起流淚,也不是表演結束後觀眾給你報以最熱烈的掌聲。
而是觀眾在走出劇院後,能帶著一份沉甸甸的思索。
思索什麼?
他說:“思索未來,思索人生,乃至人類。”
曹禺這番回答,是在幾十年前說的。
不過,放到今天的演藝圈,卻別有一番滋味。
今天的電影市場越來越火爆,高票房破紀錄的電影,層出不窮。
可真正的好電影,卻在走向“凋零”。
“翻拍成風”、“公式性電影”……流行的當下。
我們反而開始更加懷念二三十年前的那些經典老電影。
那時候,電影雖然製作水平有限,但他們始終帶著真誠,也有探索革新的勇氣。
相比於當下,製造尺度、踩熱點的爆款電影,他們更關心電影的深層次表達,以及能帶給觀眾的內心思考。
就比如1994年上映的《梁祝》,這部與周星馳《大話西遊》一樣,被低估了幾十年的電影作品。
01、
中國有四大民間愛情故事,分別是《白蛇傳》《牛郎織女》《孟姜女傳說》和《梁祝》。
上世紀90年代,一向擅長拍攝武俠片的徐克文藝心氾濫,把四大愛情故事中的兩個拍成了電影。
1993年,他以李碧華的小說為藍本,將《白蛇傳》拍成了《青蛇》;
1994年,他又自己做編劇,對《梁祝》進行了重新解讀,電影的名字還叫《梁祝》。
如果說《青蛇》可以靠著演員名氣和情慾畫面,吸引觀眾。
那《梁祝》靠什麼?
這個故事不僅是臺悲劇,而且還提前告知了結局,要想打動觀眾,難度可想而知。
相比於《青蛇》的大膽解構和重塑,徐克在《梁祝》的改編上,主打一個“潤物細無聲”,看似沒啥改編,其實全是細節。
《梁祝》的故事,發生在公元337年。
祝英臺女扮男裝潛入書院求學,因此結識了寒門出身的梁山伯(吳奇隆 飾)。
在朝夕相處中,梁山伯的女兒身被識破,兩人因此墜入愛河。
梁山伯發奮讀書,贏取功名後去祝家提親,可惜門第隔閡無法消除。
祝母棒打鴛鴦,梁山伯鬱鬱而終。
祝英臺在嫁入太守馬氏家的路上經過愛人墳塋,她去哭墳,之後狂風大作,一對眷侶化作蝴蝶,翩躚入天涯。
以上是我們熟知的經典版本。
徐克的改編在於細節的填充,讓故事更加豐腴。
影片一開始,祝英臺的罐子裡,放著一隻無法展翅的蝴蝶,她學走路腳上綁著繩子。
一隻蝴蝶,一根繩子,交代了她後來的命運。
祝父第一次出場就在塗脂抹粉,嘴裡唸唸有詞:“歐陽家族就是因為抹得紅光滿面,官運才那樣的亨通!”
後來祝母和和尚聊天,談到了西晉滅亡後南渡計程車族。
兩處閒筆,交代了時代背景,魏晉時期男色成風,男子塗脂抹粉,代表社會地位。
祝母教女兒學走路,女兒橫衝直撞不懂得轉彎,徑直邁過門檻,走出家門;
兩位主角的相遇,幽靜山谷,山伯撫琴,英臺夜宿,朦朧間聽到書生誦詩。
徐克選擇了《詩經·陳風》中的《月出》,朱熹曾評價“此亦男女相悅而相念之辭”。
一出家門,從此再無回頭路;
一遇戀人,糾纏一生不了情。
此外作弊的紙團、書院裡的足球比賽,席地而睡的“三八線”,敲鐘時刻的扮鬼臉,都讓這個古早的愛情,變得極具現代性。
細節上的小打小鬧是點綴,情節上的大刀闊斧,才是關鍵。
兩版祝英臺裡3個角色,差別巨大。
傳統版本里,祝英臺是因渴望讀書,才男扮女裝的,她進入書院後,立刻成為人人豔羨的學霸。
這樣的祝英臺有天賦有覺悟,帶著仙氣兒,缺少人味兒。
徐克版本里,祝英臺不喜讀書,老爸怕她嫁過去失了禮,才讓她去讀書,進入書院祝英臺調皮搗蛋,招惹各種事端。
這樣的改編,讓祝英臺成為鮮活兒的人兒,更容易引發共情。
傳統版本里,祝英臺的壓力主要來自於父親,母親是個夫唱婦隨的工具人,這也是男性視角講述故事的常用方式。
徐克版本里,反了過來。
徐錦江飾演的父親外強中乾,是個只會咋咋呼呼的工具人。
吳家麗飾演的母親,則有血有肉。
她和若虛和尚是昔日戀人,兩人的故事就是梁祝的前傳。
只不過結局很悲。
世俗壓力下,一個被迫嫁入官員之家,一個出家成了和尚。
梁祝的故事一下子有了一個對照組,層次感更加豐富。
母親本是受害者,遭遇命運不公後卻成了舊制度的維護者。
她一邊監視女兒,囚禁女兒,甚至棒打鴛鴦,但另一方面也親自為女兒打開了開蒙之路,這種矛盾感特別動人。
最後她和和尚重逢,兩人的對話,堪稱對一次哲學的思辨。
和尚淡淡地說:“世上根本不應該有池塘。”
祝母恨恨地回應:“說得瀟灑,你能放下就不會出家當和尚了。”
父親是表,母親是裡,這個角色也讓吳家麗提名了金像獎最佳女配。
02、
如果換一位女演員飾演祝英臺,不用楊采妮,這部電影,還會成嗎?
楊采妮是周慧敏之後的玉女掌門人,但她的長相不是小家碧玉式的,而帶著一種粗糲感。
她的野生眉纖長,有種混沌未開的英氣,剛好是扮演祝英臺的不二人選。
楊采妮飾演的祝英臺,有一種處在狀態之外的傻傻氣質。
這種可愛是不分性別的,與她最後的覺醒和殉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與他搭檔的吳奇隆,小虎隊隊長,偶像出身。
眼神清澈明亮,自帶書生氣,五官長得比她還精緻。
兩人在一起真有一種“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的感覺。
徐克也很好地利用了這對CP。
祝英臺入學和梁山伯赴考,兩場戲遙相呼應,一人在高處走,一人在低處坐,動靜結合,高低錯落。
後來的學堂敲鐘和背對背讀書,也多采用了這種構圖結構,美好的愛情可以衝破時代枷鎖,徐克用畫面,表現出來了。
楊采妮的女裝繾綣,男裝英武,心態的轉變在摔琴罰站那一段,體現得淋漓盡致。
故事發生在一個黃昏,祝英臺惹事被罰站,十分狼狽。
事畢後,梁山伯攜琴在樹下席地而坐,他撥弄琴絃安慰自己的“好兄弟”。
誰料彼此心絃,也被撩撥得亂了分寸。
入夜,風潛叢林,流水淙淙,清風明月相伴,《梁祝》的古琴音調,蓬勃而出,美得讓人心醉。
琴聲從何而來,來自山間,來自流水,來自梁山伯的動情,更來自祝英臺的不語。
這是一個覺醒的夜晚,祝英臺的冥頑不靈、幼稚傻氣,在琴聲中消失殆盡,取而代之是少女情竇初開的興奮與憂思。
電影從這一刻開始劈成兩半,前半段有多美好,有半段就有多絕望。
高潮出現在祝英臺哭墳跳墳那場戲。
影片中代表權貴的馬氏從未出現,如陰雲般籠罩。
在那場戲裡,狂風大作,黑雲壓城。
祝英臺趴在琴邊,拿著血信,在墳前哀嚎。
整段的走心表演很少,只有技巧,帶著粗糙感,但卻用一種質樸打動了觀眾。
祝英臺的淚水和雨水洗掉了濃妝,露出了本來的純真面目。
她慷慨赴死,周圍的人麻木不仁,如同戴著面具的陶俑,而她卻用最後一舞擁抱了愛情和自由。
這裡音樂響起,還是《梁祝》的曲調,但填寫了新詞。
“無言到面前 與君分杯水
清中有濃意 流出心底醉
不論冤或緣 莫說蝴蝶夢
還你此生此世 今生前世
雙雙飛過萬世千生去”
這段詞出自黃霑之手,黃大師也延續了大巧不工的創作風格,感人肺腑。
兩人化蝶的戲份,也做了藝術化處理。
若虛和尚將當年祝英臺閒暇時畫的一對紙蝴蝶拋灑到空中,夕陽下如同命符一般的脆黃畫紙變成了蝴蝶。
03、
《梁祝》流傳了千年,但一直有一個Bug。
梁山伯愛上祝英臺,究竟是識別了她的女兒身之前,還是之後?
如果是之前,那麼梁山伯愛上的,就是自己的“好兄弟”,這是一種同性之愛。
如果是之後,那麼梁山伯的感情,就是從對“好兄弟”的友情轉變成了異性之愛。
《梁祝》的故事發生在東晉,那個年代陰柔男風盛行,這個故事流傳千年說明它包羅永珍,有很多可挖掘的點,其中就包括這個Bug。
顯然這個Bug和中國傳統文化相悖,所以《梁祝》的故事流傳千年,衍生出多個版本。
但對於兩人相愛的過程多采用模糊處理,一切盡在不言中。
但是徐老怪拍這部電影,就是要把這筆糊塗賬算清楚。
他歌頌男女之愛,但並不避諱同性之情。
為此他特意讓何潤東在其中飾演了一個樣貌清秀的書生,和梁山伯眉來眼去的,目的就是暗示這種同性之愛。
看來,和尚口中的那句“這個世界本就不該有池塘”,說的不只是門第之間和封建枷鎖,還有愛情的性別。
當然,徐克拍《梁祝》,絕不是拍同性戀來製造噱頭,我想他更想表達的是,純粹的愛情是無關性別的。
梁山伯究竟愛上的是好兄弟祝英臺,還是好妹妹祝英臺,這事兒不重要,愛情本身就是兩個靈魂間的碰撞。
影片中,祝父稱病,要女兒回家,梁山伯和祝英臺長亭道別,祝英臺公開了女兒身。
原版故事裡,梁山伯到祝府提親,才知道祝英臺為女子。
電影這麼改編就是為了強調這種愛情的純粹性。
原版《梁祝》裡的這個“大坑”,也就被填上了。
看懂了這一層,才算理解到徐克版《梁祝》的精髓。
總之,《梁祝》能流傳千年不是意外,它詮釋了愛情的方方面面,任何人在任何年齡段都能從這個故事裡找到自己的影子。
而徐克在30年前勇敢拍出了這個故事最隱秘的情感,時至今日都十分超前,這樣的好片不該被埋沒。
文/皮皮電影編輯部:一粒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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