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變形的人生
近來網上有個話題,是關於多年前一檔電視節目《變形計》的後續,人們關心那些曾經“變形”的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這檔真人秀節目與卡夫卡的名篇《變形記》有一字之別,《變形記》透過一名公務員變為甲蟲的故事,來表現人與社會之間矛盾、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異化”。《變形計》則是讓城市孩子與農村孩子身份互換。據說節目的初衷是透過“實驗”讓城市孩子瞭解幸福生活的來之不易,讓農村孩子感受城市生活的美好。節目以尖銳的矛盾衝突成功賺取收視率,同時也因節目效果的刻意編排廣受爭議。
身份互換後,城市孩子和農村孩子的不同表現,也引發了關於成長與價值觀的思考。孩子們是否“變形”,“實驗”結果是否達到預期,不得而知。
作家袁凌歷時四年探訪了近百位貧困山區的孩子及城市流動兒童,創作了非虛構作品《寂靜的孩子》,其中被扶助的小女孩米熱古麗令我印象深刻。米熱古麗家庭貧困,卻有著積極樂觀、善良勤勞等優良品質,當她看到記者帶的紅蘋果,“發出的驚呼。似乎面對一樁奇蹟,油然地驚歎,並不需要自己有份”。
對貧困的定義,有社會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貧乏兩個層面。有位作家說:人的貧窮不是來自生活的困頓,而是思維的高度貧困,是精神的極度匱乏。
米熱古麗長大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們無需探尋結果。只希望她的人生不被刻意“變形”。 (周璐)
寂靜的孩子
■ 袁凌(知名青年作家,入選三屆《收穫》文學排行榜,兩屆豆瓣年度作品等,出版《青苔不會消失》《生死課》《記憶之城》《漢水的身世》等書。)
每個孩子都是一條奔騰的瀑布
幾年前,我在浙江衢州一間出租民房裡,見到了一位剛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和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不同,他異常安靜。再生障礙性貧血治療的艱難和家境的支絀,已經讓父母心生退意,而孩子在內心感到了這種放棄。
在最喧鬧的年齡,他失去了聲音,像一條忽然安靜下來的瀑布。除非走近,無人能夠聽到。雖然有公益組織的介入,猶嫌不足。如果缺少人走近傾聽,瀑布很快會乾枯。
在家鄉,一間癱瘓礦工躺臥的土房,除了手中長年不撂的十字繡,牆上還有一幅畫,在礦工勾勒的一株植物旁邊,有小侄女添上的一顆心。這顆墨水畫的心似乎留著溼潤,滋潤了枯瘠的畫面和大伯床頭的歲月。
後來,礦工的事蹟被報道,小侄女去參加了一期電視臺的變形計節目,到大城市一個富裕家庭生活了一週。回來之後,很久恢復不過來。當我再在那間土屋裡見到她,活潑的她變得沉靜,清澈的眼神裡增添了一分不安。
我忘不了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們的世界裡,他們的生命不應如此寂靜。或者由於地理的遙遠,無從聽到,或者就在我們身邊,卻被看不見的玻璃牆消音。
每一個成長中的孩子,都是一條奔騰的瀑布。需要打破障壁,克服距離,走近傾聽他們,傳達生命喧騰的聲息和無處不在的溼潤。這樣也是在傾聽我們自己。
從2014年下半年開始,直到2017年上半年,我和攝影師趙俊霞搭檔,開始每次為期半月的探訪,走訪了內蒙古、新疆、貴州、四川、廣西等十餘個偏遠省區的近百位受公益組織救助的孩子,每到一處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數天,直觀確切地感受他們的生存條件、日常勞作和心靈狀態,傾聽孩子們的聲音,傳達一份可靠的生活和人性記錄。以後我又透過其他的渠道,接觸到隨打工的父母遷居到城市的部分流動兒童。
在或豐足或貧瘠的地表上,在草原、山地、沙漠、平原或城市郊區地帶上,在社會的紛繁變動中,在往往有所短缺的物質條件下,他們不乏艱辛地成長著,各有一份生命的悲喜和期待。我領會到了孩子們生存的質地,和他們如何掙扎著擺脫地面,在陽光下開出燦爛花朵的勇氣。有時候,他們需要我們的扶助,一頓免費的午餐、一份手術的捐款,或者一個書包、一份念想。有時候,僅僅是回頭,傾聽。
他們並不遙遠,就在我們之中。一旦我們開啟眼睛和耳朵,會發現世界不再寂靜,佈滿了條條奔騰的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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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米熱古麗的聲音
兄妹
清晨,夜色正從院子裡慢慢往外退去,最後一些留在鑽天的楊樹下面。夜裡的楊樹像站在村子裡的巨人,有些嚇人,又帶來某種保護的意味。屋子裡是黑的,星星似乎落在了院子裡,沒有留下痕跡。
米熱古麗在院子的水龍頭下洗臉和手。
9月下旬的新疆,水有些涼了,沒有香皂,米熱古麗的手背結了一層黑痂,洗不乾淨。
“媽媽在家的時候,我的手和你們的一樣。”相比於這雙黑黢黢的小手,米熱古麗有一雙在睫毛映襯下幽黑清亮的大眼睛,不需要擦拭。眼下這雙帶著好奇骨碌轉動的大眼睛裡,看不出淚水的痕跡。
“中午回家來,看到院子鎖著,屋裡是空的,我就哭了。”即使說著這悲傷的事情,米熱古麗的聲音卻是清脆的,帶著一種和眼神近似的明亮質地,有別於這個維吾爾族村落裡含糊的普通話。
爸爸媽媽已經帶著小妹妹出門一個月,去蘇爾克摘棉花。這間磚混小屋裡,只剩下米熱古麗和哥哥。出門之前,米熱古麗和哥哥已經哭了兩天。母親無聲地擦拭孩子的眼淚,自己也在無聲地流淚。
這是一個多數時候無聲的院子,米熱古麗的父母都是聾啞人。說話是靠眼睛和手勢,這大約是米熱古麗的眼睛這樣靈活的原因。手語也是從小跟著爸媽學會的,拳頭握在嘴前表示餓了,一隻手在另一隻手上劃是上學去,來了客人,女人是手掠鬢角,從嘴角兩邊抹下去表示有鬍子,是男的。只要父母在家裡,不用拿眼睛去看,也感覺到他們的存在,習慣了這種寂靜。
但現在,這座院子裡就更寂靜了。除了爺爺和小姨偶爾來看一下,只有高高的楊樹和孩子們相處。
父母不能不出門。家裡沒有收入,幾年前改造房屋還落下了債務。政府組織打工摘棉花,對於聾啞的父母來說,是個難得的機會。出門一個月,父母掙了四千五百元錢,三個月就是一萬一千五百元錢。
父母一直在出門。米熱古麗三歲的時候,父母去了庫爾勒。五六歲時,父母再次出門,兄妹就知道哭了,想要跟著去,可是要上學。只有一次,父親去喀什的餐館裡烤肉串,帶上了米熱古麗,閒暇時父女去公園,米熱古麗坐了唯一一次旋轉木馬,“好玩”。2014年父母在庫爾勒,哥哥放暑假去玩了,沒想到學校在補課,回來撂下了課程,從此漢語就不好了。
這次父母出門之前,讓兩兄妹在爺爺家吃飯,住在自家。除了隔壁院子的爺爺偶爾來看看,屋子裡只剩下兄妹兩人。相比起哥哥,10歲的米熱古麗個子瘦小,卻更像是這屋裡的大人,院子和房門的鑰匙也掛在她的脖子上。
洗完臉、手之後,米熱古麗手持小笤帚,跪在大炕上掃土。小哥哥還縮在被子底下,叫了兩道沒應,米熱古麗掀去了他的被子,喊著“起來!”哥哥沒有反抗,畏畏蒽蒽地爬起來。這間後窗封死的屋子,光線終究漸漸明亮起來,現出晚上在黑暗中模糊的東西:佔據全屋大部分的土炕,一副放著零碎什物的櫥櫃,是唯一可以擺下的傢俱;鎖著的父母臥房門上,貼著皮拉力鄉頓都熱小學2014、2015學年跟學生暨家長簽訂的關於安全、穩定、守法的責任書。大炕背景上的一張瓜果滿園圖是僅有的裝飾。
清掃大炕和屋裡的地面,用的是同一把小笤帚。掃院子是兩兄妹的事務,夜晚落下的楊樹葉被劃拉到一個很大的土堆上,浮塵上留下了一條條清晰的紋路,像是被擦拭過了,卻又像風塵中的面龐,永遠不會擦拭乾淨。
回到屋子裡,米熱古麗用過於伶仃的手臂,粗粗地疊好被褥,騰出吃飯的地方。然後開啟櫃子,拿出一隻饢。饢儲存得太久,有點發黴了。如果在自家吃早飯,還要去生柴火燒些熱水。米熱古麗一時有點無措。
這時爺爺過來了,端著饢和茶。爺爺和我們用夾雜著手勢的漢語交流,米熱古麗招呼我們飯前用院子裡的小陶壺洗手,又給每個小碗裡倒水,用力掰開爺爺帶來的饢,把自家有些發黴的饢小心收回了櫃子。
爺孫
吃飯之後,爺爺去地裡幹活,小哥哥要跟著,這是11歲的男孩應盡的義務。總是戴著一頂鴨舌帽的小哥哥,喜歡拉長自己棉毛衫的袖子,顯然並不想承擔這項義務,但仍舊順從地坐上了爺爺的驢車,順著田間小路顛簸而去。
米熱古麗抱來了隔壁鄰居家的小女孩。她把手中的小女孩平放在大床上,開啟她的襁褓,又裹好。小女孩眼睛骨碌碌地看著米熱古麗,任憑她擺佈。米熱古麗抱起了小女孩,跟她說著話,彷彿是個母親。
米熱古麗領我們到鄰居家裡。這家的男人也出門了,只有一個女人在家,帶著兩個小孩,但顯然,這個院子的情形要好出一牆之隔的米熱古麗家很多。房子有很多間,正房搭有涼篷,柱廊上有裝飾。廳堂裡堆著很多西瓜。
走進垂著門簾的裡屋,迎面是一張和正牆一樣寬大的炕,炕上沒有堆著被褥,是一整炕大西瓜,每一隻都比外間的西瓜大出很多。女主人說,這些西瓜是用來賣的,外面的小西瓜是自己吃的。
米熱古麗抱著女嬰隨後進來,見狀低呼了一聲。這些炕上的西瓜像一個個巨嬰,每一個她都不可能抱起。我想起她疊被褥時翻出我同伴帶的一隻紅蘋果,發出的驚呼。似乎面對一樁奇蹟,油然地驚歎,並不需要自己有份。
米熱古麗後來說,她去蘇爾克外婆家玩時,吃了這麼大的西瓜。她不羨慕鄰居家的西瓜,但自己也想吃。
女主人請我們吃了瓜,米熱古麗得了一塊,擎著吃完了,那種甜是沾著牙齒融化的。這是沙漠腹地的甜。回到院子裡,米熱古麗將女嬰放在懸掛的搖籃裡,溫柔地搖晃。搖籃裡女嬰的小手也在搖。女主人在張羅切瓜,另一個一歲多的小孩推著自制的小車學步,推到了坎沿,眼看要翻車了,米熱古麗連忙過去扶住,幫他推下院壩。
回到家裡,米熱古麗拿起院裡的小壺,洗早飯的碗。又爬上炕把被褥重新疊過一遍,累得微微喘氣。
驢車回來了,拉著壘得高成山的玉米袋子,難以想象這是一隻小驢拉拽的重量,還有車幫上兩腿懸吊的哥哥。正在卸袋子,兩個同學叫哥哥去學校補課,因為是五年級。米熱古麗也在炕沿上攤開課本做作業。她會比較流利地背誦“床前明月光”,“白日依山盡”這首則有些卡殼。這已經比高一年級的哥哥好,哥哥去年夏天去了庫爾勒,錯過了學校的補習,漢語成績就落後了。
早晨還很長,接下來是洗衣服。沒有小板凳,米熱古麗蹲在院子地上搓洗,脖子上掛的鑰匙掉到了起泡的水裡,撩到腦後。洗衣粉只是一小袋,用得不多,因此要費勁搓,變紅的手指和黢黑的手背對比明顯。
中午在鄰居家吃飯。米熱古麗不吃菜,只吃飯和肉。喝茶的時候,她偷偷喝熱水,看來早上爺爺帶過來的熱水也是特例,平時只是湊著水龍頭喝涼水。看著我開啟熱水瓶倒水喝,米熱古麗不由睜大眼睛問:“明天吃(喝)什麼?”
飯後米熱古麗洗完了衣服,晾衣服是哥哥的責任,因為米熱古麗身高不夠。哥哥拖了很久才從學校回來,晾曬時粗心地將紅領巾落在地上,沾上很多灰,米熱古麗拿到水龍頭下再洗了一道。
爺爺從地裡帶回來一隻哈密瓜,切開了嘗,竟然是苦的,哥哥呸呸地吐在地上。米熱古麗卻拿起瓜來嘗,頭一口也吐掉了,卻仍舊皺著眉小口小口地嘗,再吐掉,直到快嘗完了,才終究丟掉了這隻瓜,自己也像舒了一口氣。
我們跟著爺爺下地,驢車在鄉村小路上顛簸,穿過青黃的楊樹蔭影,兩旁沙地裡是砍倒的玉米稈和一堆堆撕下來的玉米,顯出曬乾的金黃色。車輪進入地壟,一群啄食的鳥受驚飛起。
任務是把玉米穗子裝袋,碼上驢車。雖然這並非米熱古麗平時的任務,她卻樂此不疲,幾隻蛇皮袋在她手下鼓囊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她的手劃出了一道血痕,還有一道舊的,她卻沒有停手。似乎是自然地,兄妹哼起了一首維吾爾小調,悠長咿呀的調子,似乎拂過田壟的微風。
爺爺帶來了饢和哈密瓜,歇晌打尖,還不忘提上一壺水,用於洗手。斜陽鋪在田地,爺爺臉上現出千條皺紋,鬚髮和小帽一樣純白。這次的哈密瓜不再苦澀,米熱古麗捧著一片瓜從頭到尾一點點吃完,有點像用牙齒在觸琴鍵試音,不錯過任何一個音階。
人多幹活快,爺爺地裡的玉米,比預計快得多地裝上了驢車,我們跟著驢車走回家,楊樹影長長地拖在身後。古老的村子升起炊煙,四處有人和驢車在歸家。
燈光
晚飯是從縣城回來的姑姑、爺爺和米熱古麗合作的。姑姑炒菜,爺爺擀麵拉麵,米熱古麗蹲在灶口攢火。哥哥則在玩姑姑的手機。米熱古麗湊過去看了一會,仍舊回到灶口的崗位上。手指紮了一根木刺,自己小心拔出。
吃完了爺爺做的拉麵,依舊回到自家的小屋。小屋的電燈是壞的,我去村裡買了一隻換上,一拉燈繩就亮了。小屋終於有了亮光,告別了昨夜的黑暗。
早晨起來,村裡停水了,水龍頭是乾的。米熱古麗到土坯灶屋裡,開啟一隻塑膠桶蓋,有媽媽存的半桶水,用來洗臉。早飯是昨天暖壺裡剩的開水泡饢,洗過碗上學的時間快到了。
去學校的路不遠,但要經過一片墳地,外表看上去像磚窯廠,兩個工人在裡面忙碌。孩子們走到這裡,就顯出畏忌的情態,躲到馬路另一邊,匆匆而過。到了學校,是週一的升旗儀式,學生們排成佇列,個子瘦小的米熱古麗並未在隊中,而是站在一旁手執麥克風。她是儀式的主持人。
隨著米熱古麗報出的普通話,學生們帶著濃重的口音唱國歌。相比之下,米熱古麗的口音是最清楚明白的,儘管家中沒有電視機和說普通話的成人。也許她另外有個聲源,來自於寂靜。接下來的廣播體操,米熱古麗依舊是主持,喊著“一二三四”的口令,像小小的鈴子落地。她顯得有點兒不自在,自己沒有做操,後來她說,不習慣一個人站在同學們前邊做。
校園裡迴盪著退場的音樂,有點跟不上學生散開的步履,米熱古麗放下了麥克風。她小小的身量,在人前承擔了不相稱的職責,就像她生來是為了清脆嘹亮的聲音,補償小院裡的寂靜。
二 河西走廊的月光
黃昏,院落顯得空曠,淡薄下去的陽光照在糞堆上,奶奶在堵著母羊給羊羔吃奶。雪莉懷裡揣著另一隻較大的羊羔,倚靠廄欄,克服著它不斷地掙扎。
母羊並不情願,奶奶用鞭梢把它逼到羊圈角落裡,不准它開小差。羊羔似乎也明白機會難得,雙膝跪地,昂頭一聳一聳地使勁拱奶,這情形讓雪莉手中的大羊羔更加躁動,使勁蹲蹴後腿,有一下蹴到了雪莉肩頭。
“撒嗎”?看著小羊羔吃得差不多,雪莉轉頭問奶奶。掙脫下地的大羊羔急切地奔向母羊,母羊此時卻已毫無耐心,揚起了蹄子,奶奶也不像剛才那樣盡心,大羊羔胡亂在母羊胯間蹭了幾下,母羊就算是完成了哺乳程式,逃脫進圈,羔子隔在一邊咩咩叫喚,也無可奈何了。
兩隻羊羔並非母羊親生,是在荒灘上拾來的,就像攬著羊羔的雪莉,不知生母在何方。
這是河西走廊川道一個叫山羊堡的村子,一條東西向的大道日夜賓士而過,兩旁是連綿灘地和遠景的山脈,南面是祁連,依稀顯露雪線,北面是在匈奴歌謠裡出現過的焉支山,灘地上殘存著漢代和明代的兩道長城。正像從古而來傳統的延續,灘地上都是移民。
12歲的石雪莉和奶奶在這座村子裡已經住了九年。頭一年有四個人,但隨著一場車禍帶走了父親,繼母也隨之離開,院落裡只剩下祖孫,年年繁衍又消逝的羊群和無休止的風。
遷徙
石雪莉和奶奶來自地質更為瘠薄的隴西縣。
“我喜歡老家,山好,有樹。”奶奶也說,隴西比這裡暖和。但老家缺水,家裡用水只能打水窖,種莊稼靠天吃飯。3歲離鄉之後,雪莉只回去過一次,這種感受的來由,大半是她不喜歡現在待的地方。
移民村裡的居民來源分散,大多出自隴東和隴南,脫離故土又互不熟悉,只在親戚和熟人的小範圍內來往。有些住戶屢遷屢返,在故土和他鄉之間來回,村中的孩子也隨之轉徙不定,石雪莉難以交到長久的知心朋友。
石雪莉上學的山羊堡小學,不少同學曾經來回轉學,前兩年羊價高,有的孩子中途輟學養羊,成績一蹶不振。石雪莉的表姐先是在隴縣上到二年級,隨家人搬遷到這裡,上了一年,家人不適應氣候水土搬回老家,表姐也跟著回鄉。到了四年級又由於老家太窮再度搬過來,表姐再次轉學回來,因為在老家耽誤了學習,降級到三年級重新開始,好歹捱到小學畢業,表姐出門打工,現在青海一家餐館裡端盤子。
風颳起來的時候,地上的枯枝敗葉都上了天,幼年的雪莉躲避著風眼,擔心自己或羊群也會被捎上天去。春天裡風最大,看不出多遠的地方,人人要戴著口罩,雪莉像是一直這麼防護自己,躲閃著過來的。
在河西走廊的川道上,風聲會帶走很多東西,屬於奶奶和雪莉的,只有這一小片當初花五萬塊買的院落,和附屬的三畝土地。院子的門臉是政府補貼修建的,有著一致的磚牆和帶花紋的鐵門,看去頗為齊整。
附屬的土地,是人們遷來的主要原因。“那邊土地零碎,就是有錢請人,也沒法機械化。”雪莉的姑姑說。這邊的土地至少是平坦的,機井也能保證灌溉。但比較膏腴的土地早就屬於本地居民,移民們能開墾的只有撂荒的灘地,種玉米,一年大約能換來幾千塊收入。
實際上,很多移民並沒有耕種自家土地,而是像在老家一樣出門打工。雪莉的一個同學跟隨父母去了新疆,眼下他被送回來上學,父母仍在那邊做刷牆的小工,平時跟著奶奶。另一個同學的父母則遠赴寧夏燒磚。一些村民將耕地租給了種糧大戶,收取一畝200元的微薄租金,姑且免於撂荒。
石雪莉的爸爸從前在沙場打工。如果他一直都在,也會按照別家的模式出外掙錢,家裡的三畝地養活人是不可想象的事。雪莉長大之後如果不能考上大學,也只能像姑姑家的表哥表姐一樣,遠赴新疆或者青海打工。“我不想打工。”雪莉確切地說。
祖孫
雪莉房間有一張爸爸的照片,站在一座寥落的假山前,神情嚴肅。沒有任何母親的痕跡。提到母親,雪莉說是“死了,很小的時候去世了”。後來才知道,媽媽在雪莉兩歲時出走了。至於父親,雪莉確定地說是死於公路上一輛賓士的大貨車,奶奶說是埋在了荒灘上。
爺爺不到五十歲時患胃癌去世了,雪莉當時還未出生。爺爺是個手巧的人,家裡一口做工精細、帶著雕花和層層疊疊抽屜的木櫥,還點綴兩片修長蘭葉,開口向上,便於奶奶在炕上放東西,還有雪莉房裡的床頭櫃都是爺爺做的,像爺爺的性格那樣,有一種內向的美,和奶奶或許互為彌補。自從爺爺去世後,奶奶的生活全然改變,以後又遭遇了兒子的變故。
“我是個世界上最命苦的人。”她語氣平常地說。
或許由於獨撐門戶,奶奶的性情有幾分焦躁,對雪莉的管束有時過分嚴厲。
奶奶的嚴厲是要雪莉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自己也就完成了任務,不然留在村子裡看不到前途。
62歲的奶奶,看去要蒼老許多,緣於每日暴露于田野的風霜。一條腿看上去似乎有些瘸,努力維持正常的步態。雪莉對奶奶的壞脾氣有意見,但並不記怨。前一天是雪莉的生日,得到了五元錢,她還了一元債務,買了一個作業本,給自己和奶奶各買了一個有肉的零食。兩人吃飯的間隙,雪莉棲身給奶奶捶背。她清楚奶奶身上的兩個毛病:膝蓋的骨質增生、肩周的炎症。
兩人的合作,不限於給羊羔餵奶。假期時奶奶去田埂割草,拉架子車回來,中途有段上坡,必需雪莉在場,大車才能上坡。種地時兩人推架子車,到地頭再搭手抬肥料。以前雪莉抬不動挨奶奶罵,現在輪到了奶奶腳步踉蹌。奶奶丟肥,雪莉端盆肥料跟在後面,奶奶不時回身抓一捧。家裡的機井在門前,定期給水缸灌水的時候,雪莉下到井底接上水管,奶奶在屋裡看水缸,水將滿時大聲招呼井底的雪莉關水,不然會溢位缸沿。有時也從門外提水回來,兩雙手拎著三隻桶,倒進羊吃的大水槽,以前多出的那隻桶在奶奶手上,現在則換到了雪莉的手臂。
晚上雪莉趴在炕上做作業,奶奶坐在炕頭穿針縫門簾。冬天來了,需要在孫女和自己門上掛上厚門簾,大炕上鋪的氈子帶著格子花紋,也出自奶奶的手工。但是奶奶的眼睛不好用了,大針穿了半天線仍舊過不去,要雪莉拿過去幫忙。燈光有些暗,趴了半天的雪莉眼睛也疼了,看起來需要買一個檯燈,但她說:“奶奶不會的。”
奶奶縫好了門簾,服了每天的藥,湊過來看雪莉抄作業。白天兩個語文生詞的注音雪莉寫錯了,被老師罰抄100遍。另外一個“瞻前顧後”的成語填空,全班抄一百遍。雪莉抄了一大會,因為要寫得工整,不過23遍,雙手有些麻了,扭絞一下繼續抄寫。對於老師的佈置,雪莉沒有意見,她相信“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奶奶看著,幽幽地說了一句:
“考一個大學不容易。”
雪莉今年六年級。奶奶有個大女兒生的外孫,今年考上了蘭州醫學院,給了奶奶念想。“能考上了,再給她想辦法。”她不大去想,到時自己已經年近七旬。
羊群
大鐵門裡邊,兩廂各一間平房,祖孫相對居住。
早上六時,雪莉還睡著,奶奶的房裡亮了燈,起床給爐子加煤,穿上冬天放羊的嚴實裝備。
“要起早睡晚,不然事情不成。”奶奶說。
提上鞭子去羊圈,羊群並沒有老實待在舍裡,一大半像是展覽,堆砌在糞堆上,在黑暗中顯出微白,它們常常這樣過夜。奶奶又開始驅趕那隻母山羊,趕到角落裡給羊羔餵奶,小羊跪下了雙膝,母羊卻拿角去抵它。雪莉也起來了,在院裡倒水洗臉。這是上學的早晨,奶奶沒有讓她幫忙,自己轟出了舍裡過夜的羊,打開後門,羊群爭先恐後湧出。
雪莉戴上了口罩,臨走前在奶奶生起來的爐子縫隙上暖暖手,用鉤子重新封嚴蓋子,坐上燒水壺,還掛上奶奶昨夜縫好的門簾,繫緊鬆緊繩釦,才從前門走出院子,鎖上鐵門,家養的小狗盡職地叫了兩聲,算是送別。雖然並不想吃早餐,還是提上了奶奶準備的餐盒,像奶奶一樣穿上了過冬最厚的裝備,卻也不怎麼厚實,走過剛剛變得灰白起來的街道去學校。
中午雪莉沒有回家吃飯,在學校用泡麵解決。奶奶收攏羊群回家,吃了昨天的剩飯,另外只是烤了一個大個的土豆。飯後擦洗院中裝油的塑膠桶,捎上兩口袋自家收的葵花籽,坐鄰居的三輪車去榨油。
下午奶奶放羊的時間稍遲,等待疾控中心的人員來給羊群打藥。來人全身防護服,先照羊群噴灑一道藥水,奶奶打掃羊圈,便於一會打藥。四個防疫人員把羊群聚到牆角,用一個飲水器挨個伸進羊嘴灌除蟲藥水,事後給免疫過的羊頭噴上紅漆,一群羊顯得添了喜慶,奶奶再次趕著羊群出門,也像是精神好了一茬。
夕陽歇在祁連山頂上,給羊群塗了一層贗品的金色,像是奶奶的假金耳環。今年的羊價不好,這一群大羊都捨不得賣,也不知能否安然過冬,來年價錢回暖。
雪莉回家的時候,羊羔正在啃食院中晾曬的包穀棒子,這是另一抹暫時的金黃。雪莉沒有按奶奶的要求去幹涉,她下到門前的井口接上管子,提桶給鐵皮食槽灌水。奶奶不讓她去地裡接,恐怕扎壞了腳上的運動鞋。
後門轟響,羊群回家了,蜂擁地一頭扎到槽裡喝水,咕嘟嘟的聲音此起彼伏,鬍子上掛著水珠,一會兒水槽見底。今天的放牧時間有點短,奶奶從廄堆上挖了些玉米秸稈在槽裡,讓羊吃飽,又專意從門前捧了一團帶青色的乾草,以及兩塊中午榨好的葵花油餅,算是對哺乳母羊的優待。
羊群吃飽喝足,才到了祖孫的伙食時間。奶奶端了一個小罐進屋,裝著生火的玉米芯,雪莉負責燒火。奶奶做的是“酸飯”,半是麵疙瘩半是湯,加上帶著鹽花,鹹得蓋過了酸味的醃菜,平時給雪莉安排的是泡麵,她自己吃頭天的剩飯。相比之下,雪莉更喜歡吃“甜飯”,譬如包穀饃饃或者玉米粥。
她最喜歡吃的其實是米飯,但奶奶不怎麼做。米本身貴,“這麼大點一袋要60多塊”,另外做米飯要炒菜,“炒菜好吃要有大肉,想弄肉辦不來”。“我從沒見過大魚大肉。”雪莉說。
有外人在,奶奶開了多屜大廚,端出一籮花捲。花捲泛著一層暗淡的黃色,像是人缺水的皮膚,是姑姑送的,因為一直捨不得吃,放了一個月,已經不太咬得動,又捨不得扔,一直擱在櫃子裡。雪莉本來對花捲不感冒,現在更沒有碰的意思,奶奶仍舊放回了櫃子。
或許因為不喜歡,雪莉比奶奶吃得快。奶奶放碗之後,雪莉立刻拿去洗,不用洗潔精,油水倒入桶裡給羊喝,因為過於淡薄,用不著熱水洗涮。爐火燒完了開水仍舊敞著蓋,屋子裡平時有一股煤煙味,這時更濃了,奶奶卻聞不出來,佔著手的雪莉提醒奶奶關上爐子。
吃完飯的奶奶難得餘暇,拿出姑姑買的手機讓雪莉看,是否有未接電話,有的話讓雪莉幫她回撥。對於手機,奶奶似乎一時會用一時不會,有時要雪莉幫她查詢號碼撥打。
睡覺之前,奶奶去院子鏟了一籮筐糞渣,給孫女和自己的炕洞添溫。月亮升上來了,沒有風,羊群仍舊臥在糞堆上,煙突冒著青煙。如果半夜起床解手,月光升到天頂,無遮無蔽地落在院子裡,糞堆上的羊群變得雪白,近乎透明。遠處祁連和焉支山的背景,深黑中帶一點藍,山頂躺臥著另一團羊群。
這個移民的小村裡,相依的祖孫,正像千百年來河西走廊的生民,領受短暫的寧靜時光,又似永恆。
【編輯:王戎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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