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芳上一次來上海，還是2005年。侄子考入上海交大，兒子又在蘇州工作，她到蘇浙滬“串門”來了。那個時候，走在路上，王文芳頂多被叫一聲“阿姨”。
時隔近20年，王文芳再度來滬，70歲的她，成奶奶了。這一趟，她是來“幹大事”的。上個週末，《元夢之星》首屆冠軍之星錦標賽暨電競嘉年華落幕。透過四條賽道的選拔，32名優勝者晉級決賽。王文芳攜手68歲的張鳳琴出戰。滿屏滿目，撲面而來的，是青春。但舞臺中央，卻是電競奶奶，亮了。
“哪怕年紀大了，也要做個可愛的奶奶。”王文芳說的“可愛”，是心態，是脾性，是精神。
身體髮膚，被歲月摩挲著，摩挲著，就起了褶皺，多了溝塹，褪了光彩。拗不過的是顏辭鏡、花辭樹，但人的神采，卻是可以執著的。人群中的風姿綽約，電競奶奶不一般。誰說這背後，不是這個時代的各美其美……
一 正經學藝
“我叫開心奶奶。”王文芳聲音爽脆。
“我是長樂奶奶。”張鳳琴緊跟其後。
肩上搭著條紋圍巾，一頭利落的短髮，相同的裝扮，相似的笑容，兩個老朋友坐高鐵從河南許昌來到上海。真閨蜜。王文芳和張鳳琴不到20歲就相識，相交半個世紀。
圖說：“開心奶奶”王文芳
遊戲圈裡，兩人有點名氣，並不是光靠年齡博出位的。奶奶們手上有活，雖不是童子功，用她們的話來說，也算“正經學藝”。
率先“入坑”的是張鳳琴。張奶奶的孫子上高中，平日裡住校，難得和老人家聚聚，卻捧著手機不吱聲。“說實話，我一開始是因為想親近孫子，找點共同話題，才去關注遊戲的。”張鳳琴發現許昌當地的一家養老院有包括打遊戲在內的許多有趣課程，便躍躍欲試。“我是個‘走讀生’，白天去玩，晚上回家。”小時候有幼兒園，臨老了也可以有託“老”所，人生似圓，兜兜轉轉。遊戲打了幾個月，張鳳琴便拉王文芳入夥。一來二去，兩個老伴也被“拖下了水”。有了這四個中堅力量，再加上養老院的另幾個高手，電競戰隊便支稜起來了。
別小看這支高齡戰隊，養老院的院長、26歲的林燒找來了專業教練，為爺爺奶奶惡補。“出乎我的意料，幾位老人學得特別快，一週就掌握了玩《英雄聯盟》的基本操作。”林院長不知道的是，張鳳琴為了不落在人後，除了集體訓練，自己回家還會加練。張鳳琴年輕時在銀行工作，但那時只有大學畢業分配來的年輕人才能用上電腦。張鳳琴家裡倒是有一臺積灰已久的舊電腦。“早就不好使了。那是很多年前我和我愛人炒股票買的電腦。看股票，只要登入賬號，都是最簡單的操作。”光是熟練使用滑鼠這項技能，張鳳琴便花了不少心思。她還有一本“遊戲秘笈”。“一開始玩《雲頂之弈》時，還不是現在這個版本。什麼人物穿什麼裝備，頁面上不會顯示。我專門準備了一本筆記本記下來，然後每天回家背誦。”白天打遊戲，晚上還要做功課，不能不說，奶奶們打遊戲是認真的。
來上海比賽，火車上一坐定，林燒便開始給奶奶講解遊戲技巧，演示了一路，真有點學生考試前“臨時抱佛腳”的味道了。嘉年華上，“長樂奶奶”還受邀登臺與明星選手們一同進行歡樂賽比拼。“平時打得更好。比賽時要用統一的手機，手感有些彆扭。回去我還要多操練，下次爭取得第一。”她說。
不服輸的奶奶。
二 融會貫通
王文芳打遊戲時間不長，悟性卻很高。張鳳琴說起這個老朋友，口氣是“與有榮焉”：“她腦子好，學得快。”如今，王文芳算得上是電競戰隊的“一姐”了。
人與時代，相伴相依，共生共榮。王文芳見證了中國發展的“一路走來”。20歲不到的時候，她是營業員。恢復高考，小王趕上了第一批。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她還是怕丟了那份工作。當所有商場同事都以為王文芳將是她們中的第一個大學生時，全憑“聰明”就上了考場的她卻只考上了中專。讀了衛校，留校後成家生子。生活不緊不慢，不鹹不淡，但說不好，總覺得還缺了些什麼。“這輩子總要讀一次大學。”又值國家開放成人高考。王文芳沒有絲毫猶豫。“那時已32歲了。我記得我兒子問：媽媽你不是都工作了嘛，怎麼還天天上學？”王文芳考上了河南大學的政治專業。其間學習了一些法律課程，讓她生了許多興趣，“我這個人，就是愛鑽研，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王文芳是那種買了家用電器回家後一定會從頭至尾讀完使用說明的人。這股勁頭，她也用到了法律課程的學習上。之後，王文芳考入許昌檢察院。
王文芳進入公訴處工作，負責刑事案件。青春，在一個案件接一個案件中耗去；青春，也留在了那一個個案件中——她的決斷，她的智慧，她的大義。20年前，“中原涉黑第一案”——宋留根、馬獻洲、郝洪山特大涉黑團伙專案，是在河南省人民檢察院領導下，由許昌市人民檢察院主管副檢察長、公訴處處長帶領公訴團隊辦理的。王文芳便是當時的公訴處處長。
辦大案時，卷宗堆得比山高。白天黑夜，王文芳都沉浸在卷宗裡。“有時睡覺做夢，都會想著這個人情節更嚴重些，應該往前排序。”這些過往的鋪陳，其實是為了更好地說明“開心奶奶”打遊戲時的融會貫通。職業的印記總是倔強地留在你身體裡的某處。王文芳心思縝密：“我不能不明就裡地打遊戲，盲目地打。白天教練教我方法，回家我還要看一些文字的攻略，為什麼要這麼打？瞭解透徹了，勝率才會高。”王文芳“解鎖”新遊戲時，總會考慮：這個遊戲的目標是什麼，可以透過什麼手段去達到這個目標，需要什麼裝備能更有效提高成績？“我喜歡玩《雲頂之弈》。這裡面有很多人物，我會把重量級的人物往前移，給他最好的裝備，那些戰鬥力強的人物也要靠前。打這個遊戲，我感覺自己像個兵團的司令，管錢、管武器、管人物，運籌帷幄，這樣的感覺真好。”
三 孫子服了
張鳳琴的身體不好。從前，病懨懨的，人也不愛說話。“我以前其實有些社恐。脾氣又犟，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愛和老伴較勁。”實在想象不出眼前這位一直笑一直笑並且可以一直說一直說的社牛奶奶，還有著這樣的過去。打了遊戲之後，人開朗了，變得愛交流了。一些朋友有段時間沒見，都會拉著張奶奶問：“你最近吃什麼補品了，氣色和精神都那麼好？”“開心！”她回答。
開心就是良藥。
常常早上八九點，王文芳和老伴開著小車出門。張鳳琴兩口子在小區門口等，順路就被捎上了。在養老院打兩個小時遊戲，中午吃飯、曬太陽，下午再戰兩個小時。這樣的作息，已經一年了。爺爺奶奶有了意外的收穫。“我們都感覺記憶力變好了，手和腦的靈活度也更高了。”應該還有自我認同的成就感。從小到大再至老，人無時無刻不在尋找這種認同。打遊戲，或許更多是年輕人的語言，卻也可以成為老年人的休閒。“我們也能學會，我們也能玩好，覺得自己老了也挺有用。”張鳳琴又呵呵笑了起來。
果然，學了遊戲的張奶奶和孫子更親近了。“我們會討論各種遊戲、裝備。聊起來，他爸媽都插不上話。”張奶奶有些得意。去年，第五屆《英雄聯盟：雲頂之弈》公開賽全國總決賽在無錫舉行。張奶奶去現場感受電競比賽的炸裂氣氛。一進場，大家又是齊刷刷地行注目禮。“他們心裡肯定奇怪，怎麼老頭老太也來了。”張鳳琴笑著回憶。比賽結束，她們與冠軍選手同臺合影。帶著合影回家，孫子衝張鳳琴豎起大拇指：“奶奶，我服了！”
服了的，還有被奶奶們打敗的00後。許昌市第十四屆三國文化旅遊周電競遊戲大賽上，戴著老花鏡上機的奶奶戰隊戰勝了00後戰隊。“年輕人都說，奶奶，你們真棒！”
圖說：許昌市第十四屆三國文化旅遊周電競遊戲大賽現場，王文芳（左一）和張鳳琴（左二）所在的奶奶戰隊打敗00後戰隊
又是春日，張鳳琴已經開始期待暑假裡和孫子打上幾盤。
“他會讓你嗎？”記者問。
“應該不會，因為他覺得我挺強。”她笑著說。
四 全民來“電”
2020年，全球最火的遊戲之一的《英雄聯盟》總決賽S10在上海成功舉辦。當年的收視率創下新高：平均每分鐘觀眾數達到了2304萬，同時觀看人數峰值超過4595萬，並獲得超過10億小時的觀賽時長紀錄；2022年，《英雄聯盟》賽事在全球擁有超過60個合作品牌，其中有不少各行業的頭部品牌，包括珠寶、汽車、奢侈品等；2011年DOTA2國際邀請賽TI1總獎金1600萬美元，到2021年TI10總獎金超過了4000萬美元；去年的杭州亞運會，中國代表隊以4金1銅的成績位列電競專案獎牌榜第一；而奧林匹克電競周活動也為電競入奧吹響衝鋒號；根據中國音像與數字出版協會電子競技工作委員會發布的《2022年中國電子競技產業報告》資料，2022年國內電競產業收入1445.03億元……
當那些電競戰隊中的明星登上時尚雜誌的封面，像娛樂明星那樣被追捧，從幕後資料到眼見為實，都傳達出同一個資訊——全民來“電”的時代，已經到來。
電競奶奶，便是全民來“電”的力證。和許多成年人一樣，起初，她們也有過牴觸。“總覺得打遊戲會影響學習。”王文芳自己玩了之後，便放開了懷抱，“現在對孩子們打遊戲，更多的是理解。這是學習之後的放鬆，只要把握好度，其實是有益處的。”奶奶們也會“沉迷”。剛剛入門的時候，打得興起，連吃飯都不吃了。“後來就搬到桌上，一邊打一邊吃。關鍵是要自制，現在的我們已經能夠收放自如了。”
防沉迷，已有了嚴格的限定。國家新聞出版署印發《關於進一步嚴格管理切實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路遊戲的通知》，要求所有網路遊戲企業僅可在週五、週六、週日和法定節假日每日20時至21時向未成年人提供1小時網路遊戲服務。所有新生事物的誕生，因其未知的屬性，都會在爭議中成長。有些消失了，有些留存併成為日後的習以為常。
以開放、包容的姿態去接受已然走強的電子競技，憑嚴肅、謹慎的條規去塑形枝蔓叢生的電子競技，才是當下最好的擁抱。
電競奶奶，被看見，被接受，被喜愛……她們又一次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小宇宙，逢其時。
新民晚報記者 華心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