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屆金馬獎上,蕭雅全導演的《老狐狸》拿到了最佳影片,已經是老黃曆。
那個時候,很多人覺得那是因為《周處除三害》在臺灣被忽視了,故事不新鮮,票房沒賺,不值得獲獎。但是,後來有了大陸票房的加持,完成了鹹魚大翻身。有人覺得如果金馬重新頒發,獲獎的就該是《周處除三害》了。
但是4月23日,第五屆臺灣影評人協會獎公佈結果,《老狐狸》再次包辦最佳影片、導演、編劇,電影配樂侯志堅則獲得特別表揚獎。而《周處除三害》只有阮經天拿下最佳男演員獎,這也是獲得金馬影帝的吳慷仁因為主演的馬來西亞片,不能參加本次評選。
這就奇了怪了,何以《老狐狸》如此堅挺,一再獲得認可呢?《周處除三害》有了大陸火爆的票房加成,依舊不能獲獎,這是怎麼了?《老狐狸》真的那麼強大嗎?
看完影片之後,發現《老狐狸》還真的不錯,值得細品。近些年來的臺灣影片裡,還真的沒有《老狐狸》這樣的作品,它的卓越之處在於它能夠展現出臺灣的大歷史,展現了臺灣的大社會面貌,是近些年臺灣極其稀有的電影型別。
儘管故事很小,但它做到了小切口、大剖面,做到了管中窺豹。明明是一個很小的故事,卻偏偏演出了史詩感來。
臺灣影評人協會獎中,在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兩個獎項中,《老狐狸》在第一輪表決中就以壓倒性的票數得勝。評審們一致認同《老狐狸》的劇本建構時代感細節、議題的探討等各方面成就。
如果用電影來作比,《老狐狸》很有種賈樟柯電影的意味,但又比賈科長的作品雋永,品味悠長。賈科長的電影總是很粗糲,不像電影,更像是紀錄片,將社會現實直接打包塞進了電影裡。
賈樟柯的電影很多不適合當下看,而適合十年之後再看。現在去看十年前的賈樟柯電影,就會有一種濃重的懷舊感。看《小武》《任逍遙》,就一下夢迴1990年代;看《三峽好人》《天註定》,就夢迴2000年代。
《老狐狸》展現的是1989年的臺灣,從這部電影裡,可以品評出1990年前後處於轉折點時期臺灣的歷史面貌。
如果說拿賈樟柯做直接對比,還顯得有些跳,其實更可以作比的是《漫長的季節》。
看《漫長的季節》,大家一開始會對影片裡的故事產生極大的興趣,非常想知道到底誰是真兇,會跟著案情走。但看著看著,突然發現真兇是誰不再重要,劇中人物的命運更為重要,時代的變化更為重要。有關下崗,有關東北,有關社會轉折,才是更加值得關注的點。東北的秋天,非常短暫,似乎剛剛脫下短袖,馬上就要穿羽絨服了,秋天眨眼就過去了。但是,“漫長的季節”的這個“季節”講的就是東北的“秋天”,而且是1990年代的秋天,因為下崗潮,使得原本很短暫的秋天在記憶中變得格外的漫長,所以片名叫“漫長的季節”。仔細想想看,整個劇情都發生在了秋天裡。秋天的東北才是劇情的重點,真兇是誰真的不重要,而且即便知道了真兇也格外同情,反而不希望真兇就是她。
氛圍 > 劇情,《漫長的季節》做到了。《老狐狸》是一個弱版的《漫長的季節》,也做得不錯,因此它獲獎了,值得。《周處除三害》只是一個傳奇故事,缺乏時代穿透力,輸給《老狐狸》一點都不冤枉的。
《老狐狸》就是這樣的電影,開始觀眾會關注影片裡的孩子的成長遭遇,希望他能夠與爸爸一起買到新房子,能夠過得更好一些。後來,他遇到了“老狐狸”,又希望他能夠有新的成長,但是又能夠不學壞。再到後來,突然又發現這部影片所講的壓根不是一個孩子該如何選擇的問題,而是臺灣究竟該如何選擇的問題,因為故事就發生在那個關鍵的時間點上。
向左走,還是向右走,這是一個問題。
要想充分理解《老狐狸》背後的道理,必須要了解一下1990年前後臺灣的歷史走向。就像是,要充分理解《漫長的季節》,必須要了解東北的下崗潮問題,要知道東北從“共和國長子”變成改開的“棄兒”,快速實現了全國“帶頭羊”變成“改革窪地”。投資不過山海關,東北面臨著發展的窘境。《漫長的季節》就透過一部劇的形式,讓大環境下的民眾的悲傷喜樂展現了出來,是為近年不可多得的神劇,絕對值得觀摩。
《老狐狸》也是這樣,要了解電影,就必須要了解一點臺灣的經濟發展史。
“亞洲四小龍”,這個詞現在很少人提了,多年前可是一個非常紅火的詞彙,指的是從1960年代中後期到1990年代初期,東亞四個經濟高速發展的地區,包括臺灣、香港、韓國、新加坡。
對於臺灣來說,身為“亞洲四小龍”之一,經濟高速發展的30年,基本就是小蔣主導經濟的30年,從他1964 年起任“國防部” 副部長、部長,開始掌握實權,後來又任“行政院” 副院長兼“ 國際經濟合作發展委員會” 主任委員,開始主導臺灣經濟。直到1988年小蔣去世,臺灣面臨新的選擇。
《老狐狸》的故事發生於1989年,恰好是小蔣去世後的一年。歷史即將進入1990年代。臺灣全面進入李登輝時代。
臺灣的歷史,恰恰在李登輝時代發生了重大轉折,也直接導致了當下臺灣的跌跌撞撞。
小蔣執政20餘年,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裁專權,但晚年突然放開“戒嚴”令,大力推動臺灣版的改革開放,一下使得他的形象變成了正面的開明領袖。他也是歷史上少有的能夠為自己扳回形象的領導人之一,經世濟國,他做到了。在歷史定位上,時間越往後越會將其封神。
對臺灣來說,隨著小蔣的去世,加上經濟奇蹟30年週期已至,臺灣不可避免地面臨著新的選擇。向左,還是向右,這是一個問題。30 週期到來,臺灣經濟的內生動力已不足,好在恰逢大陸於1992年開始改革開放,大力吸引外資。臺灣順勢完成產業升級,將本土製造業一股腦搬到了大陸,繼續靠吸血大陸,又延續了近10年的的高速發展。
但是,對於島內民眾來說,轉型期來的更早一些,從大陸吸血帶來的GDP,已經從屬於資本,不再與普通人有關,真正的轉型從小蔣去世就已經到來了,而轉型對於普通人來說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漫長的季節》裡的範偉、秦昊、陳明昊如此,《老狐狸》裡的白潤音、劉冠廷、陳慕義也是如此。
劉冠廷飾演的爸爸選擇往右,他是一個保守的人,淳樸善良,不越軌,亦步亦趨地跟著社會在動。陳慕義飾演的老狐狸則選擇往左,積極主動地尋求商機,將人類的不平等當做最大的獲利渠道,不講情不講面,一切只為了賺錢。
一左一右,夾在中間的是小男孩白潤音,同時也是那個時期的臺灣面臨的抉擇。該往左,還是往右?
是保持善良,還是極致功利?是隻為自己,還是兼顧他人?是一心向錢,還是保持人性?
《老狐狸》就以白潤音飾演的小男孩為主角,讓他在人生的道路上面臨兩難的選擇,到底是跟隨父親往右,選擇保守的生活,成為一個“失敗”的人。還是跟隨“老狐狸”,選擇利用人類的不平等,去捕捉一切賺錢之道,踩著別人走上成功之路。
《老狐狸》的結局是給出了一個折中的答案,選擇了一箇中庸的路線,長大後的白潤音既獲得了成功,成為了新一代的“老狐狸”,又保留了內心的美好,沒有徹底趨惡,這是一個很投機很媚俗的結局,比較功利。這樣的結局,並不算好,大概是導演對當下的臺灣還算滿意吧。
實際上,當下的臺灣與亞洲四小龍時期的臺灣,是不盡相同的。影片選擇那樣的結局,大概觀眾會覺得比較好,但是對於現實中的臺灣來說,那種選擇恰恰導致瞭如今臺灣的衰敗。當下的臺灣,一如當今的西歐,經濟上已經發達過了,在新銳經濟體崛起的襯托下,以不進則退的方式呈現出了比較強烈的後現代感,也呈現出了明顯的衰敗感。發展缺乏動力,民眾普通懶散,過於安逸,缺乏積極的上進心。
即便是以省級單位來作比,將臺灣的經濟體量放到當下大中國版圖裡,臺灣也要快被擠出前十之列。這種情況下,很多臺灣人是有失落感的,心有不甘。當然,有些人會將原因歸罪於大陸,吃錯了藥。
品評《老狐狸》,就是去體驗臺灣社會轉型期時民眾何去何從的心理選擇過程,這部片演繹得還是相當不錯的,這也是近些年臺灣電影裡極為少見的一部作品。老一輩積極進取的那代人,以“老狐狸”為代表,正在老去。中生代以“爸爸”為主的那一代人,則安於現狀,隨波逐流。新一代的臺灣仔,究竟該何去何從?
《老狐狸》選擇了中庸,既討好了觀眾,也切中了當下臺灣的現實。實際上,當下的臺灣一直在進行選擇,並沒有堅定自己的道路,依舊在左右搖擺。甚至,還被意識形態所左右,被封閉在了“冷戰思維”裡沒有走出來,幾乎要把自己搞殘廢,實在是讓人痛心疾首。
相對來說,《周處除三害》就很簡單了,就是一個傳奇故事,就是一個傳奇殺手的傳奇經歷,是一部講“人”的電影,缺少足夠的深意,與《老狐狸》相比相形見絀,後者是講“事”的,思想傳導價值更深厚。《周處》生不逢時,遇上了《老狐狸》,沒有贏得最佳影片,是自然而然的事。
當然,也不是狂吹《老狐狸》有多好。相反,它不是我的菜,我並不是很喜歡這部片,起碼演員演得並不好,除了飾演“老狐狸”的陳慕義,另外兩個主演白潤音、劉冠廷的表現都不好。尤其是白潤音小朋友,他的那個上三白的眼神,分分鐘出戏,這種面相屬於富家子弟特有的高傲感,眼睛長在腦門上說的就是這種人,這種人很不適合飾演貧民家的孩子,怎麼演都不像,只適合演傲嬌狂狷的富家子弟。大概是電影想要他那種不屈的眼神吧,覺得反正都是兒童,稚嫩就寫在臉上,怎麼都不會太出格。但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出格了。
相對而言,我還是更喜歡《周處除三害》,簡單粗暴,爽就完了,哪裡要搞那麼多微言大義的道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