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究竟有什麼意義?這是一個過於老生常談的話題。或許是為了看見他人眼中的世界,或許是為了打發無聊冗長的時間,也或許只是一個隨波逐流的選擇。但有些時候,太多的改變在讀書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發生,當我們猛然驚醒的時候,才發現書籍已然在我們身上刻下了太多不為人知的印痕,而我們自己也漸漸變成了書中人的樣子。
電影《巴爾扎克與小裁縫》便講述了一個關於讀書的故事。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出身不好的知青羅明與馬劍鈴來到鳳凰山插隊,這是一個遠離城市的小山村,似乎外界的風風雨雨都與這裡無關,一切都保留著最原始、最淳樸的樣子。羅明與馬劍鈴的生活被各種各樣繁重的勞動填滿,但偶然清閒下來的時候,還是會感受到巨大的精神空虛。
剛到鳳凰山的時候,羅明與馬劍鈴行李中的物品便讓山村的人們感到無比驚訝,無論是被當成玩具的小提琴,還是錶盤上裝飾有會啄米的公雞的鬧鐘,一切外來的東西彷彿都是新奇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生存方式。但衝擊力最大的,還是電影和書籍這兩種人類精神產物。在看不到電影的小山村裡,羅明與馬劍鈴被隊長派出去到臨近的生產隊去看電影,再回來講給大家聽。這樣的日子既貧瘠又浪漫,為了營造電影《賣花姑娘》的悽清感,馬劍鈴還跟隨著羅明的講述用穀糠人工降落了一場“雪”。村民們都被深深地吸引了,彷彿自己的靈魂也在跟著電影中的人物呼吸,這個古老的山村就這樣悄悄發生了改變。
除了電影之外,從知青“四眼”那裡找到的一箱外國小說也讓他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兩人抓住一切機會如飢似渴地閱讀這些來之不易的書籍,常常伴著一盞微弱的油燈徹夜讀書到天明。有了書籍的陪伴之後,馬劍鈴覺得“這個世界都全變了,天空、星星、聲音、光線,連豬圈的氣味都全變了。”一次偶然的機會,羅明與馬劍鈴偶然結識了小裁縫,小裁縫是村裡的老裁縫的孫女,村裡人身上穿的衣服幾乎都出自這祖孫倆之手。羅明與馬劍鈴常常給小裁縫讀巴爾扎克的書,那些一起讀書、一起談天的日子幾乎是死水般的插隊生活中僅有的光亮。而愛情也在一次又一次的讀書中漸漸萌生,羅明與馬劍鈴同時愛上了這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只是性格的差異讓羅明主動進攻俘獲了小裁縫的心,而馬劍鈴則選擇了默默守候。
書籍給小裁縫帶來的巨大改變是不言自明的,雖然目不識丁的她只能聽羅明與馬劍鈴讀書,但在那些安靜聽書的時光裡,悄然滋長的不僅僅有愛情,還有小裁縫的主體意志和自由思想。小裁縫會對同伴重複巴爾扎克的話:“愛情是理性的放縱,偉大心靈的享受,嚴肅的享受;野蠻人只有情感,但文明人除了情感還有思想。”雖然此時此刻的小裁縫可能並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含義,但朦朧縹緲的覺醒意識已經在無聲無息中讓她漸漸成長。
巴爾扎克與小裁縫的相逢是奇妙的,他們分別來自地球的兩端,卻因為知青手中破破爛爛的幾本外國小說而相逢了。這是跨越了地域、國家、種族的相逢,是真正意義上的靈魂對話和精神共鳴,拋卻了一切意識形態等外在因素的束縛,是作為個體的“人”在純粹精神世界中的相遇。除了巴爾扎克之外,福樓拜、大仲馬等外國作家的作品也對這個小山村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在老裁縫為村裡人縫製衣服的日子裡,因為聽了羅明和馬劍鈴讀的外國小說,老裁縫便把書中的服裝樣式運用到了實際操作中,村裡的姑娘們也穿上了帶水手領的上衣和繡有法式裝飾紋樣的衣物。這樣的碰撞雖然聽起來有些怪異,但也產生了別樣的和諧圓融之境。
但電影並不僅僅意在講述一個關於啟蒙的故事,外來文明給山村帶來的變化也並非像想象中那樣簡單。與羅明的偷嚐禁果導致小裁縫意外懷孕,因為沒有結婚證明所以只能請醫生在山間小屋裡偷偷進行流產手術。手術結束之後的小裁縫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因此也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最終,小裁縫剪短了頭髮,決定一個人到城裡去闖一闖,即使羅明最後追上了小裁縫並袒露了自己的愛意,但小裁縫還是沒有留下來,在輕輕的臉頰一吻之後,依然隻身踏上了遠行的路。從此,羅明與馬劍鈴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八十年代之後,羅明聽說小裁縫去了深圳之後便追去了深圳,之後又追去了香港,但最終也未能和小裁縫重逢。那個穿行在山路上的少女,就這樣永遠留在了記憶中,留在了巴爾扎克那深深淺淺的字裡行間。
與此前的知青作家們不同,《巴爾扎克與小裁縫》顛覆了以往一貫的知青愛情故事結局,不再是男性決然離開鄉村而留下女性苦苦守望,生長於鄉間的小裁縫反而是最早離開的那一個,在知青們還沒有開始返城的時候,她已然踏出了邁向城市的腳步。即使爺爺感知到了孫女的變化,並且本能地認為這些變化是危險的,但是已經開始覺醒的小裁縫是不可能再回到過去的矇昧狀態的,她只能繼續成長下去,而不去想前方等待著她的究竟是什麼。這樣的結局設定大膽地反叛了中國古典小說的“負心漢”故事模式,也重新書寫了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關係。
在文學創作中,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故事一直是被反覆書寫的經典選題。從魯迅的《傷逝》,到茅盾的《創造》,再到楊沫的《青春之歌》,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關係書寫佔據了文字篇幅的絕大部分。一般說來,文字中的啟蒙者往往都是男性,處在被啟蒙的地位的一般都是對其有著仰慕之情的女性,如涓生之於子君,君實之於嫻嫻,盧嘉川之於林道靜。這樣,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關係便又疊加了男性與女性/丈夫與妻子的關係,因此也就變得更為錯綜複雜了起來。在此前的文字中,作為啟蒙者的男性往往始終處在兩性關係中的優勢地位,因其淵博的學識、開闊的眼界、深邃的思想而成為“文明”的象徵,女性則一直處在附屬地位,即使用盡全力不停地追趕著男性啟蒙者,也有可能遭遇被拋棄、被放逐的命運。在《傷逝》中,子君因為忙於婚後生活瑣事而放棄了精神上的追求,涓生便覺得子君不再是從前那個與自己有著相同理想和共同目標的少女,已經變成了庸庸碌碌的鄙俗之人。但《巴爾扎克與小裁縫》改寫了這一固定故事模式,作為被啟蒙者的小裁縫有了自己主體性和能動性,在接受了男性啟蒙者的指引之後仍然在不斷自我成長,並最終超越了男性啟蒙者。羅明曾經想過要改造小裁縫,讓小裁縫學會讀書識字,但羅明沒有想過這樣的改變究竟會給小裁縫帶來什麼,以及當改變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之後,自己究竟還能不能接受。巴爾扎克在小裁縫身上的影響是驚人的,藉由巴爾扎克的筆端,小裁縫知道了世界並不是只有鳳凰山那麼大,在遠的想象力都到達不了的天邊,還有另外一群人在以另外的方式生活著。小裁縫從巴爾扎克的書中認識世界,並且將自己用力地投擲進了這充滿新奇與誘惑的世界。因此,文明與蠻荒的關係也呈現出了一種全新的樣態。蠻荒不再是沒有意義的、等待著文明來馴化的客觀存在,而是具有其自發的原始生命力量。當巴爾扎克與小裁縫相遇,當來自歐洲大陸的現代文明與淳樸野趣的山間生命相遇,一切都會從此變得不同。
在電影的最後,二十七年過去了,已經在法國成為職業小提琴手的馬劍鈴在電視上看到三峽工程的新聞之後重新回到鳳凰山,想在鳳凰山被洪水淹沒之前再多看上幾眼。但當年的小屋已經有了新的主人,在遍尋鳳凰山之後也未能尋找到小裁縫,因此只能把千里迢迢從法國帶回來的香水放在小裁縫的縫紉機旁。馬劍鈴離開鳳凰山之後到上海找到了羅明,此時的羅明已經結婚生子,並且已經成為了知名的牙科醫生。但談起鳳凰山,談起當年的插隊經歷時,羅明還是會淚下沾襟。二人都知道當年對方也愛著小裁縫,但光陰流轉時光不再,一切只能成為歲月空餘的足音。
三峽工程動工之後,整個小山村都被江水淹沒了,連同著老裁縫和小裁縫當年用過的縫紉機和馬劍鈴的香水。在浸滿江水的小屋裡,彷彿又看到了羅明和小裁縫坐在一起讀巴爾扎克,馬劍鈴在他們的身後拉小提琴……在滾滾洪濤之間,似乎只有當年馬劍鈴抄在羊皮襖上的文字還在閃爍著光芒:“自由的樂趣你是不能知道的,那的確值得用危險、痛苦,甚至生命去交換。自由,感到自己周圍所有的心靈都是自由的,連無恥之徒也在內。那真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樂趣,彷彿你的靈魂在無限的太空遊泳,這樣以後,靈魂就不能夠在別處生活了。”
電影由此提出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命題:文明與蠻荒的相遇是否真的存在意義?一切是否都會歸於沉寂?在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之時,那些曾經有過的愛意、同情、希望、執著、自由是否還能喚起心底的悸動?
電影沒有告訴我們答案,但每一個人或許都會有著屬於自己的答案。這個世界上的每一次相遇都有其獨一無二的意義,正如羅明、馬劍鈴之於鳳凰山,巴爾扎克之於小裁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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