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松鼠。視覺中國|圖
每天早餐時,頭頂就是“砰、砰”的槍聲。那是房東拉蒂夫在二樓陽臺用他的重磅氣槍“晨練”——微笑地射殺著一隻又一隻松鼠。
真沒想到他會有如此帶血的愛好。一半印第安血統的他看上去很紳士,收我們租房押金時很大度,說廚房的一切和浴衛的一切儘管隨意用。
但每天的早餐伴槍而行,就像一次次網線被拔一樣令人心驚。沒幾天我們就暗地裡叫他butcher(屠夫)了。
這裡是舊金山東部的菲利蒙。推門就是饅頭狀的漫坡。滿眼陌生的北加州景觀。盛夏的山,反倒是一片蒼黃,滿目衰草顯示著此時正是北加州的旱季,惟太陽從饅頭山升起,紅玉一般。月亮從饅頭山升起,冰盤一般。
景色非常瑰麗。
但動物在旱季並不顯得委頓,在我們居住的寬大的河谷中,到處可見一種活潑的齧齒類動物,棕黃色的毛皮,大大的眼睛,蓬鬆而長大的尾巴,不但晚上活躍,大白天的也出沒在居所周圍,不怕人,時常像鼬類一樣直立著,兩眼骨碌碌地轉著,端詳人。
人稱地松鼠,為北美所特有,長可盈尺,除了耳朵略小,它和樹棲的松鼠幾乎一模一樣。
但拉蒂夫卻視它們如敵愾,常常是一種嚼著後槽牙的敵視,說,別看它們長得憨態,其實要多可惡,就多可惡。成天地打洞做窩,種下的蔬菜和玉米都被它們啃光,還能上樹,橡子與核桃、榧子也沒能躲過它們的爪牙,“特別是這一對。”他指著不遠處兩隻直立著,胸前拱著兩隻前爪的松鼠,最壞!
我拿起了望遠鏡,覺得駭怪,一隻明確沒有耳朵,一隻似乎沒有尾巴。
“屠夫”看出了我的疑惑,猙獰地說,都是被我用槍打掉的!說著桀桀地笑著,露出了烏黑的牙齒。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恨它們,寧可把剩餘的食物漚肥也不給它們。但“屠夫”的規律只在早晨開槍。中午以後我就可在涼亭安靜地端詳它們。“沒耳朵”總是和“沒尾巴”在一起,前者膽大些,後者膽小,似乎它們是一對,出則同路,覓則同食。它倆的窩大概離我的窗不遠,開始它們還躲著我,偶爾離我三四米開外打量我,前爪拱在胸前,如果我撒一把玉米,它們會受驚而逃,然後悄悄地潛回,偷偷地享用,兩眼骨碌碌地很警惕。
儘管“屠夫”很不滿,但我開始每天用吃剩的食物餵它們,“沒耳朵”的門牙特長,直立而食,除了“沒尾巴”,它齜著大白牙,“嗤嗤嗤”叫著,驅趕著所有的松鼠,似乎確認我是它倆的特供。
菲利蒙河谷的旱季,松鼠最缺的是水源,“屠夫”則冷冷地控制了水源——他有個現成的水池,成天干涸著,只在清晨啟動深井泵,放些水,然後持槍伺候,松鼠們渴了一夜,冒死也要闖這個水池,往往剛剛舔了一口水,就中彈而高高地弧線躍起,為水而亡。“沒耳朵”與“沒尾巴”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別的松鼠都在“砰”一聲後,四散逃跑,惟它倆偏偏在旁窺伺,趁著“砰”一聲而躍入水池狂吸,待到屠夫換彈後,拉桿,再瞄準,這六七秒的間隙足夠它倆飽吸一口而遠颺,惱得屠夫連連跺腳罵它們“鼠精”,這都差不多是人類的智慧了!
事實上,屠夫的槍法很臭。我問,松鼠整天在活動,為什麼你只在早晨打它們,他嘟噥著說,他們的部族規定“過午不殺”,更不能“懷恨到日落”。印第安的小宗教蠻多,我聽不懂他在咕嘰什麼。
松鼠的天敵明擺著,老鷹與狐狸,所以活得不輕鬆,北美有一種鷹,體型不大,成天一張卡片似的懶懶地浮在天空,看看無聊,卻每每一個突襲俯衝,就提著松鼠不知去向。
有個夜半,我的窗下陡然傳來兩物著地翻滾的聲音,脂肪層與脂肪層“啪嗒、啪嗒……”的肉搏著,間雜著發自喉管的嗚嗚聲和齒頰咬齧的咯咯作響,良久沒聲,平明出視,樹叢間有狐狸的簇簇紅毛,遠處,“沒耳朵”像大丈夫一般帶著“沒尾巴”正一拐一拐地散步。
大概我們回滬的前夕,天氣開始轉涼,一早就聽到屠夫歡快的叫嚷,原來他悄悄設了一個捕獸籠,我一看,心一涼,籠裡不正是“沒尾巴”嗎!只見它“咋咋咋”上躥下跳,不停地發出瘮人的吱吱聲,很快籠子溼了,它嚇尿了。
斜角有塊大石頭,“沒耳朵”不斷地在石頭間跳踉隳突,同樣發出焦躁的咋咋聲,並且那聲音越來越大,最後是拖長的絕望的囂叫,一如壓力鍋久久的排氣。那屠夫聽著不耐煩,轉身就是一槍,謝天謝地,他的槍法仍然那麼臭……
拿它怎麼樣呢,我問屠夫。屠夫嘿嘿笑了:當然處死啦!你可知道,親愛的,它倆正是附近所有“地松鼠”的頭!我要高高地吊死它們,懸掛在核桃樹上,看誰還敢藐視我的勞動成果!
“沒尾巴”像是聽得懂屠夫的判決,渾身觳觫不已,抖得像我們人類打擺子一樣,我覺得不忍,偷偷塞了一塊它最愛吃的原味小核桃,它碰也不碰。
我一宿睡不踏實。但翌日一早,屠夫又叫了起來,我下去一看,懵了:籠里居然又多了一頭松鼠,赫然就是“沒耳朵”!
作死呀!
不再跳踉隳突。它倆安靜地偎著。“沒耳朵”偶爾舔幾下自己的老婆,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
屠夫傻了很久。若有所失地坐在石頭上,不理我。
只不過是我們回房取行李的功夫,下來見屠夫仍然坐在大石上,籠子卻空了。
“呃……我放了它們……”他漲紅著臉試圖解釋,“呃……雖然還不是中午,不過……”
我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寬大的菲利蒙河谷晴光靄靄。遠處仍跳躍著很多的地松鼠。
胡展奮
責編 邢人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