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既可以被馴順豢養,為神人仙靈所駕馭,遨遊乾坤太虛之間,但對凡人,它也會露出暴戾面目,閃閃於雲煙之中,攫取人口,吞噬牛羊。它是天上的龍宿,在夜空中升起,兆示春天的來臨;它也是潛伏於地下的土龍,每一次翻身,大地都為之震動。
“龍為神物,變化不測”,雲中只鱗,霧中片爪,猶如轉瞬即逝的幻光,卻總能吸引人捕獲龍神秘莫測的形象,將它筆之於書,形之於畫,刻於金石,繪於竹帛,從遠古虯曲蜿蜒的身體,到秦漢馬首蛇尾的特質,再到宋人“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麟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的九似之說,龍形之奇,令人嘖嘖驚歎。但這縱橫於天地間的最神聖莫測的奇獸,最終不過是世間尋常凡物的排列組合,一如那些以龍自喻的龍子龍孫,其先也不過是發自隴畝之間的凡夫俗子而已。
因此,大可以想象,這總是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大可以拿著糖葫蘆,翹著小尾巴,像再尋常不過的升斗百姓,行走於這司空見慣的大千世界。見到龍的人,也不必嘖嘖稱奇,因為龍被安排在由豬狗牛馬一眾尋常動物組成的十二生肖中間,並非偶然——奇蹟總是來自於日常,而日常也總是需要奇蹟來點綴,就像在某個雨後的黃昏,當你偶然抬頭仰望天空時,忽然看到穿透烏雲的斜陽下,掠過一抹金色的閃光,哪怕只是一瞬——別懷疑,那就是龍來了。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週刊2024年2月9日專題《龍來了》中的B04-05版。
豢龍
告別的時候到了。
他的軀殼躺在那裡,身下撤滿紅色的硃砂,彷彿這象徵鮮血、太陽與生命力的紅色,真的會引領他在天空、冥土,或是另一個人們想象中的來世重獲新生。為了讓他可以無憂無虞地踏上去路,人們在他的身邊擺滿了銅器、玉器、陶器與漆器,而在他的胸前,還被小心地放置了一件至關重要的器物,隨後,黃土與歲月掩埋了他的身軀。
二里頭遺址貴族墓2002VM3中出土的綠松石龍形器,魏力攝。
3700多年後的一個春天,地下彷彿永無止境的時間忽然被打斷了,如果已經化作無機物的他依然能夠睜開他被歲月蝕空了肉體的雙眼,他一定會為眼前那些人興奮而驚訝的表情感到更加驚訝。那是一群考古學者,他們驚訝興奮的原因,正是當年自己下葬時被放在胸前的那件器物——那是一條全長約70釐米,由2000餘片各種形狀的細小綠松石片組合而成的“龍”。
“綠松石龍形體長大,巨頭蜷尾,龍身曲伏有致,形象生動。其用工之巨,製作之精,體量之大,在中國早期文物中是十分罕見的”,考古報告如此描述道。這條於2002年春,在二里頭遺址宮殿區的一座貴族墓出土的大型長條綠松石器,很快因為它的樣貌,就被和傳說中的龍聯絡在一起——儘管它看起來似乎更像是一條綠色的巨大蟒蛇。
圍繞這條綠松石“龍”,學者們進行了許多研究與推測,因為綠松石原先粘嵌的有機物已經朽爛,只剩些許痕跡,所以並不知道它究竟是粘嵌在諸如木板之類硬質物體上,還是在皮革或布之類軟質物體上。它被推測為在紅漆木板上粘嵌綠松石的“龍牌”,作為宗廟人員在祭祀場合使用的儀仗器具。也可能是如同旌旗一樣,貼上在皮革或布上,而恰好在墓葬中還發現了一枚銅鈴,剛好符合《詩經》中“龍旂陽陽,和鈴央央”的描述,因此,墓主人應該是“供職於王朝的巫師,其所佩龍旂具有引領亡靈昇天的宗教意義”。
但也恰是這枚銅鈴的發現,給了這件綠松石“龍”的墓主人另一個推測的身份,他很可能是一名為王朝馴養、駕馭龍的豢龍人。在殷墟遺址就出土了大量銅鈴,這些銅鈴出土時“大都繫於狗頸上,多為一狗一鈴,也有繫於馬頸下的,個別繫於象頸上”。就像這些狗、馬、象是殷人馴服的動物一樣,那麼這條帶有銅鈴的綠松石龍,是否也是墓主人昔日馴養的“龍”的象徵物呢?
《左傳》中就曾講述過一個古代豢龍家族的故事。那是公元前517年,有一條龍出現在晉國絳郊,晉國的執政者魏獻子向蔡墨請教關於龍的問題,蔡墨告訴他“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御龍氏”,並且講述了這兩支家族姓氏的來歷:
“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耆欲以飲食之,龍多歸之。乃擾畜龍,以服事帝舜。帝賜之姓曰董,氏曰豢龍。封諸鬷川,鬷夷氏其後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龍。及有夏孔甲,擾於有帝。帝賜之乘龍,河、漢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而未獲豢龍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於豢龍氏,以事孔甲,能飲食之。夏後嘉之,賜氏曰御龍,以更豕韋之後。”
豢龍氏懂得餵養馴化龍,以此技能服務於傳說中的舜帝。之後夏朝的統治者孔甲,因為得到了兩條龍,而此時,一位名叫劉累的人從豢龍氏那裡學會了擾龍之術,以此技術服侍孔甲,得到御龍氏的賜氏。但這則故事接下來的發展,卻令人出乎意料。賜氏御龍氏的劉累,居然將兩條龍養死了一條,他的處理方法竟然是“潛醢以食夏後”——把龍做成了肉醬呈送給孔甲品嚐。
比起養龍技術,劉累的廚藝顯然更加高明,因為孔甲吃得很滿意,並且還想再要這種肉醬吃。但顯然,龍這種珍貴的食材是極為有限的,如今也只剩下了一條,所以劉累只能逃跑。
南齊帝陵羽人戲龍畫像磚,1968年出土於江蘇丹陽縣胡橋公社寶山大隊吳家村墓,現藏南京博物院。畫像磚中刻一羽人,右手持一長柄香爐,爐內散發香氣,似在吸引龍,而左手則握有一束彷彿孔雀尾羽之類的長條物體,似在挑動龍,推測這名羽人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豢龍氏。感謝微博網友棲霞客雜記提供高畫質大圖,請橫屏欣賞。
龍不僅可以馴養,龍肉還可以食用,這確實令人訝異,但翻看古人史乘就會發現,儘管人們常常用“龍肝鳳髓”形容神仙方有資格享用的珍味佳餚,但孔甲確實並非唯一一個吃過龍肉的人。《述異記》就曾記載漢章帝元和元年的一場大雨過後,有一條青龍落在宮中,漢章帝似乎甚至連試著飼養一下兒的想法都沒有,直接就命令“烹之”,並且將做好的龍肉羹賜給群臣各一杯,而這也證明了龍肉確實很美味的傳言,因為李尤在《七命》之中特別讚賞道“味兼龍羹”。
晉代的名士陸機也曾經用龍肉鮓招待過當時以博聞著稱的張華,張華只是看了一眼便指出這是龍肉,並且告訴在座眾人,“試以苦酒濯之,必有異。”苦酒澆下後,龍肉發出了五色光芒(現在你知道《中華小當家》裡的美食的發光特效,早在兩千年前漢朝人就會用了)。陸機於是詢問做這道龍肉鮓的廚師,廚師回答說,他在“園中茅積下得一白魚,質狀殊常”,做成魚鮓味道“過美”,於是獻上筵席——如果不是張華慧眼識龍,那麼這條龍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吃了。
不過,很奇怪的是,曾經讓夏朝君王孔甲、漢章帝君臣、陸機、張華以及那位懵然無知把龍做成肉鮓的廚師都集體公認味道鮮美的龍肉,到後世居然變得臭不可聞。元好問的《續夷堅志》就記載1249年,一條龍落在曲陽大明川蠶神三姑廟近旁,味道讓人“腥臭不可近”,到清末俞樾在《右臺仙館筆記》中記載了平望鎮西韭溪發生的一起墮龍事件,這條龍“頹臥豐草中,腥氣不可向邇,蠅蟻集於其身,遍體蠕蠕然”——這股氣味和場景,除非是對鯡魚罐頭有特殊嗜好的人,不然別說吃了,光看見胃部都要做個反向運動了。
如此,還是讓龍成為傳說中的生物吧,起碼有利於動物保護。
御龍
縱且不論龍是不是因為之前太過美味怕成為人類貪婪捕捉的食材,所以才進化出了讓人退避三舍的難聞體味。但龍是可以被馴養和駕馭這一點,就足以引起足夠絢麗的想象。
如果說傳說中帝舜與夏朝被豢龍氏、御龍氏馴養的龍,就像二里頭遺址的那條綠松石龍一樣,更接近一條巨大的蟒蛇,那麼後世隨著對龍的不斷神話,御龍已經成為了超脫凡俗的神靈仙人之屬,就像《山海經》中“珥青蛇,乘兩龍”的夏後開,抑或是“獸麵人身,乘兩龍”的南方祝融。《易經》中更是氣象宏大地寫道:“時乘六龍以御天”。
《離騷》中的“為餘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直接啟發了後世一系列描寫神仙世界的想象,東方朔《七諫》中“駕青龍以馳騖兮,班衍衍之冥冥。”直到李白《短歌行》中清氣直幹雲霄的奇幻想象:
“吾欲攬六龍,回車掛扶桑。
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
御龍飛仙的影象更是自先秦以來,連綿不絕,從戰國時代楚國墓葬出土的御龍昇天帛畫,到漢代畫像磚上不可勝數的御龍飛仙的形象,再到南北朝的壁畫與石棺,御龍飛仙的形象幾乎可以說是古代最流行的題材之一。
上圖:北魏爾朱襲墓誌仙人騎龍影象,下圖:隋代敦煌莫高窟204窟虛空乘龍壁畫,微博/小紅書 日安ria繪。
在這些林林總總的御龍飛仙的畫像中,《飛仙圖》或許並不是最出名的一幅,但相信看過的人,卻會印象深刻。一位手持芙蓉的仙人,騎跨在一條飛龍身上,這龍張口吐舌,身形矯健,在山巔雲海中馳飛之狀,真讓人想起《莊子》中對姑射仙人的描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雖然這幅畫被歸入宋代名家趙伯駒的名下,龍也猶帶六朝遺風,但山石花木的畫法,卻已近元明,因此,它才會被當作一幅所謂後世冒名大家的贗品而被人忽視。但畫中仙靈與其胯下飛龍,或許並不在意世人真偽的爭辯,溫婉而清高的目光,並沒有看向畫外那個將他們歸入趙伯駒名下的那個觀畫人。
趙伯駒款《飛仙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這位觀畫人名叫王弘撰,當他看到這幅畫時,他剛剛三十四歲,卻已然經歷了一場足以讓他人生為之割裂的時局,他曾經效忠的大明王朝在十二年前傾覆,當他來到北京時,那裡早已人物皆非。正是在這座過去生活的痕跡正被新朝毫不留情掃除的前朝舊都裡,他從一位太監手中得到了這幅畫:
“此綽約如處子、手持蓮華、騎飛龍、超山海而過者,有凌厲太空、一息千里之勢。蓋宋趙千里筆,其匠意傳神,自非後人所可倣而及也。”
他如此描述道,他還注意到畫上標有“官字十三號”的字樣,這證明它曾是前明宮廷內府的收藏,在那場十二年前的甲申之變後,流出宮外,到了他的手中。
王弘撰將這幅原本無名畫作歸為趙伯駒所繪,除了“匠意傳神”之外,似乎別無其他理由。但他內心當中或許有著更深更隱秘的想法,因為趙伯駒與自己一樣,都曾經歷北宋都城汴京被金人攻陷的亡國恨事,而如今取代明朝的,正是自詡金人後裔的清軍。
“每展視,輒為心惻”,當王弘撰寫下這段題跋時,時序又過去了十餘年,他已將至知天命之年,對前朝的希冀,終於隨著南明軍隊一場又一場敗退而逐漸消散,他終於再度來到新朝的京城,將這幅“歲久絹損”的舊畫裝裱一新,新的時間開始了,而自己營營十年的舊念想,也如同畫中裝裱一新的御龍仙人一般,終於飛向浩渺雲煙之中了:
“將視古之雲煙過眼者。不有愧乎?”
墨龍
被市井寫手貼有“民國才女”與“最後的貴族”兩枚標籤的張充和,曾經講述過自己一段童年軼事,那時,她才七八歲,剛剛開始在朱老師的教導下學寫字。有天,她的祖母帶著她到七姑奶奶家裡玩兒,這位七姑奶奶看過張充和寫的字後,稱讚寫得不錯,要送給她幾錠好墨。待到她回到家後,便拿著這幾錠看著十分有年頭的老墨,到書房裡去磨墨寫字,剛巧被朱老師看到,他“吃了一大驚”:
“哎呀,這可是明朝方於魯制的墨呀!你小孩子怎麼不知痛惜,用來寫大字!”
圖中這枚漆黑物什上的龍紋,便是出自方於魯所編纂的墨譜《方氏墨譜》,列為卷一的“古龍煙”那一錠。方於魯乃是晚明萬曆年間名揚海內的制墨名家,追隨另一位同樣聲著海宇的制墨大家程君房為弟子,盡得其技之後,便自立門戶,與其師競爭。著錄圖中龍紋樣式的《方氏墨譜》,便是這場師徒競爭的產物。此書分國寶、國華、博古、法物、洪寶六類,其書中所載制墨樣式,“上自符璽圭璧,下訖雜佩,凡三百八十五式”。儘管此書的內容,在今天來看,無異於一本展銷會上的產品圖錄,但方於魯禮請當世文壇名人為之作序題贊,又延聘刻工名手摹繪雕版刊印,備極精巧,使此書本身就成為了明版書中不可多得的一部珍品。
他的老師程君房,在看到徒弟刊印了一部如此出眾的墨譜後,自然不甘其下,於是也邀請了同一批刻工,刻印了一部《程氏墨苑》,比起《方氏墨譜》,《程氏墨苑》的內容與篇幅皆是其數倍之多。他還散佈了一些關於方於魯出身的謠言,說他是娼妓之子:“里人方於魯,一名大激,父賈江漢間。幸一倡,遂生於魯。於魯長楚中,從父受賈。父死,亦溺志倡家,喪其貲而還”。為了徹底壓過方於魯的風頭,程君房還買通了宮中太監,將自己的墨譜上呈御覽,得到了皇帝認可的程氏制墨,自然不是方於魯所能企及的了。但根據明人筆記中的記載,笑到最後的是方於魯,儘管他的手段同樣不光彩。當程君房因牽連被捕入獄後,“方力擠之”,終於將程君房逼到絕境,在獄中不食而死。
墨香四溢的古墨背後,藏著這般師徒爭鬥的慘劇,不由得讓人在注視這條龍時,會感到它虯曲蟠繞的軀體,宛如師徒一波三折的競爭對峙,而那尖利的龍爪中,握緊的是世人對名與利無休止的執念與狂迷。因這份執念,創造出瞭如此巧奪天工的藝術,也因為這份狂迷,讓人墮入名利的無間地獄中,難於自拔。
不過,那畢竟只是一段故事了,就像茶葉不需要了解自神農到東印度公司的歷史一樣,欣賞龍紋的人,也大可不必去了解五百年前的這場殘酷的師徒爭鬥。但作為一個旁註,如果仔細將《方氏墨譜》與《程氏墨苑》放在一起比較的話,會發現,《程氏墨苑》中那些最經典的圖樣,大都翻刻自《方氏墨譜》,這顯然是老師對學生赤裸裸的洗稿剽竊。而這枚龍紋,卻剛好為《方氏墨譜》所獨有。而另一個有趣之處在於,圖中這枚雕有《方氏墨譜》上龍紋的器物,其實並不是一錠明代方於魯製作的古墨,而是一件香盒,更確切地說,是由當代漆人陳博文製作的一枚銀膽大漆香盒。
明萬曆刊本《方氏墨譜》中“古龍煙”墨。
漆龍
仿《方氏墨譜》中古龍煙墨製作的銀膽大漆龍紋香盒,陳博文制。
作為世界上最早製造漆器的國家,漆與墨有許多相似之處,首先是顏色,因為這世上再難找到像漆那樣純粹的黑色,所以古人形容一錠墨成色絕佳,會說“墨色如漆”。而另一個墨與漆的奇巧之處在於,它們都會在歲月的浸染下逐漸皴裂,於墨而言,一如《古玩指南》中所言,“墨之構成必須有膠,空氣之侵蝕,年代之久遠,膠質極易乾枯,故年代太久之墨自然有破碎之勢”,“顏色愈蒼老渾暗”這種破碎,恰是古墨的特徵之一,而漆器雖年代久遠,同樣表面也會顯出這種蒼老渾暗的破碎之勢,稱為“漆斷”。晚明鑑賞大家文震亨在他的雅緻生活指南《長物志》中,就以極為挑剔的眼光寫到漆器“以斷紋器湊成者,若製作不俗,亦自可用”。漆藝經典名著《髹飾錄》中,更列有“尚古”一章,專講漆斷:
“髹漆歷年愈久,而斷紋愈生,是出於人工而成於天工者也。古琴有梅花斷,有則寶之;有蛇腹斷,次之;有牛毛斷,又次之。他器多牛毛斷。又有冰裂斷、龜紋斷、亂絲斷、荷葉斷、轂紋斷。”
墨裂與漆斷在樣式上極為相似,且皆為歲月摶塑而成,可以說古墨與古漆皆是“出於人工而成於天工者”。但是,這件表面同樣古色蒼然且佈滿歲月裂紋的漆盒,卻是漆藝匠人的妙思巧手的成果,原本歲月成就的古老皸裂,為人工所仿造,同樣可以說是“出於人工而宛如天工者”。
製作這件漆盒上龍紋的工藝,也與古墨製作方法,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古墨塑形,必用模具,設計影象,然後雕刻成模,《墨法集要》中稱為“墨脫”,製作一塊墨,需要七塊雕模組成的墨脫,所謂“七木輳成,四木為牆,夾兩片印板在內,板刻墨之上下印文,上牆露筍用,下牆暗筍嵌住牆,末用木箍之,出墨則去箍”。
明刊本《墨法集要》中的印脫圖。
漆器原本的製作方法,是用刀剔刻,近乎木雕。兩者原本判然有別,但這件漆盒使用的工藝,是民國時代誕生於福州的印錦工藝。
民初漆匠陳枝枝在看到漆雕工藝後,想到利用香灰末加油調製成糊,倒在事先雕好的花紋模具上,然後利用香灰末壓在模子上面,貼在漆器上,再加髹飾的印錦之法。這種誕生於20世紀初的印錦工藝,毫無疑問是漆藝製作的一種“傳統的發明”,但用在這件龍紋漆盒上,卻剛好暗合於四個世紀前晚明時代的制墨之意。
方於魯製作的龍紋古墨,如今已然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之中。一如《古玩指南》所言,古墨易碎易裂,本就不易儲存,民國時代,即有“明墨之佳者,今日已不數覲”的感慨。張充和拿來磨得那錠方於魯制墨,倘是真品,恐怕如今更是要供奉在博物館中,隔著玻璃展櫃瞻仰了。陳博文製作的仿古墨大漆龍紋漆盒,雖然精巧細密之處,不輸古墨,但卻可為尋常日用之物。就像那些今日被視若拱璧的古墨,在當年同樣也是日用之物一樣。
晚明文士馮夢龍曾嘲諷一位嗜好收藏古墨而不許人磨的人,說:“子不磨墨,墨將磨子。”那麼最絕妙的態度,或許是像張充和的表妹那樣,她送給張充和一個小箱子,開啟箱子,只見裡面“有個什麼東西在滾來滾去”,仔細一看,“不得了,是明朝的墨,上面雕著一個獅子頭,比方於魯還早,是方於魯的老師——程君房的墨!”張充和當時已經年過不惑,她當然已經很瞭解這錠墨的價值。她的表妹只是笑笑回答說:
“你喜歡,就拿去好了——那是小時候我流鼻血,媽媽用它來給我止鼻血的。”
舞龍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中描寫的南宋元宵盛景,勾勒出令人心折的絢爛華景。至今令人神往。或許古人可以用他們的無知,將龍捲風或是某些長相奇怪的蛇魚之類誤認為龍,從而將活生生的龍的記憶留在眼前,形諸筆端,繪於畫作之中,但對現代科學昌明時代的我們來說,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見過一條活生生的龍。
然而,舞龍卻賦予了這傳說中的龍一些真實感,誠然,舞動的龍也是人工所制,在它陳放在那裡一動不動時,依然顯得死氣沉沉,但一旦它被舞龍隊的弟兄們舉在手中,隨著鑼鼓音樂且行且舞時,龍,就彷彿真個活在人眼前一般。
明人《上元燈綵圖》中舞龍燈的細節。
舞龍,本有著極為悠久的歷史,漢代稱為“魚龍曼衍”,張衡的《西京賦》就曾描述過表演魚龍曼衍的情景:
“巨獸百尋,是為曼延。神山崔巍,欻從背見。熊虎升而挐攫,猿狖超而高援。怪獸陸梁,大雀踆踆。白象行孕,垂鼻磷囷。海鱗變而成龍,狀婉婉以昷昷。舍利颺颺,化為仙車,驪駕四鹿,芝蓋九葩。蟾蜍與龜,水人弄蛇。奇幻倏忽,易貌分形。”
顏師古在《後漢書·西域傳贊》註解中,對魚龍曼衍有著精細的描述:“魚龍者,為舍利之獸,先戲於庭極,畢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魚,跳躍漱水,作霧障日,畢,化成黃龍八丈,出水敖戲於庭,炫燿日光。”
單看文字,是何等詭奇而夸誕的場景,儘管這般宮廷舞龍,如今已然杳不可得,然而流傳於民間的舞龍之戲,卻依然可見詩詞中的往昔模樣。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舞龍傳統,或以龍形取勝,或以舞步奪目。圖中福建福安穆陽鎮的舞龍,正是這樣一場盛會。福安只是閩東的一座小城,穆陽則是福安的一座小鎮,但那裡的舞龍,興高采烈的程度,卻並不亞於任何一座被水泥盒子裝點的大都市。
福安穆陽舞龍場景。福安市攝影協會 吳增光 攝。
福安自明代以來,便有著舞龍的習俗,在那裡,舞龍被稱為“炒龍”。它原本是冬日驅疫的大儺儀式的表演,但時間消解了嚴肅的意味,無論是祈求這些龍公們大顯神威,降下福祉,還是把這些平日攜風帶雨作威作福的龍公請來戲耍一番,都無不浸透著歡樂的氣氛。
在那尚未被現代仿古建築汙染的明清老街上,他們舞動著龍,快活地跳躍著、奔跑著,彷彿翱翔在人群中的是一條活生生的真龍,它的尾巴連線著古老而傳統的歲月,身軀跨過現代的日復一日,舞動的龍頭,則面向即將而且必將到來的未來。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舞龍的喧嚷隨著時間遠去,我依然在等待著,那曾經於過去存在的美好,那無法被聚散生死割斷的思念,可以在這龍神遊動的夜晚,在那燈火明滅之間,再度與你重逢。
《舞龍圖》,明子繪。
撰文/李夏恩
編輯/張進 李陽 李永博
校對/薛京寧